2013年9月16日星期一

海航集团负债2500亿 会是下一个“德隆”?-搜狐证券

 

海航集团负债2500亿 会是下一个“德隆”?

  因海航与沙钢船务纠纷,海航游轮海娜号2300多人滞留韩国。事件虽不算大,但有可能是负债2500亿海航集团庞大窟窿的导火线。

  海航集团饱受争议的众多收购与投资计划背后,是其接近80%的负债率,过度的多元化扩张,以及纷繁复杂的资本运作。在中国严厉的房地产调控

相关公司股票走势

、银根紧缩和经济减速声中,外界担忧海航集团一贯紧绷的资金链有断裂之虞。

  总资产20年翻了3.6万倍

  “2020年,海航将进入世界500强前100名左右,营收在8000亿到10000亿,2030年海航进入世界500强前50名,营收在15000亿,做到这个规模海航才有资格对全球经济发展做出贡献,才能利用商道造福人类幸福和平。”今年春天在一个经济论坛上,海航集团董事局主席陈峰用他招牌式的夸张且充满激情的演讲说出了如上宏愿。

  20年前从1000万元起步,“飞机翅膀都买不起”,如今年收入已超1200亿元,总资产超过3600亿元(加上管理资产共5000多亿元),海航集团创造了一个业界神话。但对这家公司发展模式与风险的讨论、争议,就几乎没有停止过。

  在中国,恐怕没有哪家公司能够同时运作这么多资本项目。海航在融资和金融工具运用方面也达到了极致。仅2011年上半年,海航集团就实现融资908亿元,累计获银行综合授信2249亿元;累计成立26只基金,募集资金26亿元;发行债券、票据73亿元,发行信托141.5亿元。

  疯狂扩张酿成苦果

  2008年以来,海航的收购兼并凌厉,并逐渐将触角伸向海外,制定出了2015年营业收入达到10000亿的“超级X计划”。“人类已经无法阻止海航!”一位海航员工在形容海航集团的扩张野心时说。

  海航集团的膨胀速度有多快?从其分(子)公司的数量变化上可以略窥一二:2009年海航集团旗下公司不到200家,2010年这一数字达到311家,2011年上半年海航运营公司数量超过550家。两年时间,海航集团通过兼并收购和产业扩张,公司数量扩大近3倍。对一般企业来说,如此扩张速度近乎疯狂。

  疯狂扩张终酿成苦果,2011年到2012年海航进行了 “关停并转”的行动。在一年半的时间里累计关停超过260家旗下企业。曾经的“八爪鱼”海航,近两年开始迅速“瘦身”,从原来的八大板块调整为现在的航空、物流、资本、实业、旅业五大板块。

  资金链问题一直受到质疑

  一直以来,海航集团被外界质疑最多的就是资金链问题。

  按照海航方面独家提供的数据,目前海航集团的总体债务规模为2500亿左右,其中银行为1500亿,占比60%,票据加上信托500亿,债券300亿,融资租赁、有限合伙基金等其他渠入要害。” 其中,海航集团负债率为79%,海南航空的负债率为66%,大新华物流负债率超过80%,海航实业负债率为75%,比较低的为机场集团,仅为40%多。

  多年来,在资本运作与实业的互动中,海航最常用的模式就是融资、扩张、上市;再融资,再扩张,再造资本运作平台,其中夹杂的则是复杂的资产与股权抵押、系统内资金流动、信托与基金融资等多种方式。

  海航集团副总裁、财务总监张尚辉透露,目前海航集团随时可变现的资产大约有300亿元,集团可调动的资金为31.09亿元,集团总部目前可支配的现金超过2亿元。在张尚辉的案头,放着降低各产业集团资产负债率的每周工作进度表。这项工作已被细化到一周汇总一次。

  盈利如同鸡肋

  “以海航商业为例,这些年确实收购了不少公司,但整合方面建树不多,他们的干部非常年轻,缺乏实业经营的经验,导致企业的盈利能力不强。”一位不愿具名的分析师告诉本刊记者,海航商业2011年资产规模达175亿元,成员企业25家,而利润只有几千万元。

  目前,在海航集团的各个板块中,盈利能力最强的依然是上市公司海南航空,2011年前三季度,海南航空归属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达26.6亿元,在国内几大航空公司中一枝独秀。此外,机场板块每年的利润在5亿元左右,金融板块的利润则在10亿元左右。目前,亏损最为严重的当属大新华物流。

  金融版图成 下一个融资战场

  毫无疑问,只有自己掌控的金融机构才能够毫不犹豫地为海航的继续扩张不断供血、保驾护航。

  近年来,海航通过旗下“海航资本”公司的运作,参股、控股了不少金融机构,也为海航通过融资、并购、质押、扩张的路径提供了便利。

  尤其是2009年开始,海航加大了在金融领域的投资力度。保险和融资租赁是其主要的两个发力方向。

  在保险领域,2009年,海航集团与台湾新光人寿保险公司合资组建了新光海航人寿保险公司。

  2010年6月,天津渤海保理公司、天津渤海通汇货币兑换有限公司和天津渤海融资担保有限公司同时开业,三个项目均为天津市第二批20个金融创新项目,也均为海航集团所控股。

  海航集团并不满足于此。2010年9月,海口美兰国际机场有限责任公司牵头六家企业以15.413亿元的价格获得民安保险全部股权。而在这六家企业中有四家是海航集团下属或关联企业。交易完成后,海航集团已经拥有保险寿险和财险牌照。

  此外,存续信托规模超过300亿元的渤海信托控股股东也为海航集团。2011年渤海租赁成功借壳上市,海航作为大股东持有上市公司渤海租赁44%的股权。

  结语

  18年前,海航董事长陈峰十进华尔街,引入了最投机的资本大鳄索罗斯的注资。其20年发展中他总能在行业最恰当的时机出手,将海航变成相对安全的“巨无霸”。即使外界对其资金链和资产负债率的质疑再多,海航也没有倒下,反而越变越大。

  未来,海航究竟会成为一家怎样的企业?是一家继续资金链紧绷前行,还是像“德隆系”突然资金断裂轰然倒塌,这恐怕是谁也不能准确地描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质疑与争论还将继续。迷雾继续笼罩海航。

  以上内容综合自中国企业家、21世纪经济报道、第一财经日报等媒体报道。

海航集团负债2500亿 会是下一个“德隆”?-搜狐证券

余华《第七天》被批是新闻串串烧 评论家叹江郎才尽_文化频道_凤凰网

 

余华《第七天》被批是新闻串串烧 评论家叹江郎才尽

2013年06月24日 07:47
来源:深圳晚报 作者:崔华林

时隔七年,继长篇小说《兄弟》之后,作家余华于近日又推出新的长篇小说《第七天》。这本新书的封面上写着“比《兄弟》更荒诞,比《活着》更绝望”。新书上市后,很快就登上了各大书店的销售排行榜首位。

随之而来的是两极化的评论。赞扬者认为“这本书可以让余华问鼎诺贝尔文学奖”,更多的读者却认为“以为《兄弟》最差,没想到余华又刷新了自己最差的小说”。巧合的是,“隐退”文坛20年的作家马原去年推出长篇小说《牛鬼蛇神》时也曾遭到一片质疑声,被认为是“先锋文学的失败之书”。

而2013年看上去更像是先锋作家的长篇小说丰收年,除了余华,韩少功、苏童、马原、残雪陆续沉寂几年后,于今年已经或即将推出自己的长篇小说。但从目前的读者反应来看,当年让读者震撼的这些先锋派作家们,似乎很难延续当年的辉煌。

余华新作《第七天》恶评如潮

“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这是余华最新长篇小说《第七天》的开篇,不少读者翻开以为是“中国版《百年孤独》”,没想到读完全书七章13万字,看到死去的主人公杨飞回忆人世间“一天”的生活经历:交通拥堵、高官与嫩模的性丑闻、贫富分化、医疗黑市、就业难、野蛮拆迁、行政腐败、警民冲突等残酷社会现实——以为是看到了这两年微博上的“新闻串串烧”。

尽管《第七天》的出版人陈明俊事后回应,“很多人说像新闻的内容,其实是余华多年前写的,比如河里漂着死婴的细节,黄浦江死猪漂流事件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写了,后来的事实纯属巧合”,其坚持认为这是“余华最好的小说”。

但大多数读者和评论家并不买账。除了认为选取死者的叙事角度“讨巧不新颖”,小说语言平淡、叙事风格失败、文字技巧过多,实在远远低于对余华的期待。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评论家郜元宝更直接指出该书有五大伤:副线太多、语言拘束、小说与网络媒体互文、死者讲生的转换不够自然、扉页引经据典有断章取义之嫌。著名作家陈村甚至直言,“余华不怕你们黑他,《兄弟》就是负面评论推动大卖。”

不过,郜元宝和文学评论家夏烈都认为,《第七天》是余华的一次“探索”和“冒险”。夏烈表示,余华明白这个时代文学的出路和论难,在试着做一些尝试,但尝试成功与否尚未可知。

众作家纷纷出长篇

事实上,在《第七天》之前,余华的《兄弟》在刚出版时也曾遭到一片惨骂,被认为是“余华写的最差的小说”。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余华写作长篇小说的节奏。其实,除了余华,不少先锋派作家都于今年推出长篇小说。4月,韩少功出版《日夜书》;5月,苏童的《黄雀记》在台湾出版,后又在《收获》杂志上刊载;此外,还有马原、残雪的新作长篇小说即将问世。

马原在去年11月接受本报记者的采访时透露,自己在同时创作五六部小说,今年即将出版的小说《纠缠》是围绕家族财产纷争开始的。马原在受访时一并解释了“自己虽然宣布小说已死,但自己作为小说家的身份一直存在,并没有离开过文坛,仍要继续创作长篇小说”。

此外,韩少功的《日夜书》以知青年代为背景,关注青年知识分子、工人、个体户乃至官员,描绘一代知青的群像和命运。苏童的《黄雀记》则延续了他的“香椿树街系列”,带着惯常的小人物、小地方的叙事风格和节奏,讲述一桩上世纪80年代发生的青少年强奸案。

先锋作家先锋不再

至于当年在文学史上引起震撼的先锋作家,都选择在今年竞相推出长篇小说的现象,记者曾联系过一些评论家,但对方均以“不便批评”为由遭到婉拒。苏童曾在6月初接受媒体采访时表达观点,“短篇阅读更适合文学爱好者,自己也更偏爱短篇。但作家都想写经典长篇是一个潜规则,是多方面需求的产物,更是作家内心的隐秘需求。长篇创作仍然是作品中的皇帝。”

遗憾的是,出自先锋作家们笔下的“作品中的皇帝们”,现在似乎已经很难被大多数读者买账了。不仅余华,马原去年推出的回归之作——长篇小说《牛鬼蛇神》,直接被读者评价为“先锋文学的失败之书”。 到现在,先锋文学作家在写作上似乎已经无法遮掩它的老态,除了不再有当年文学形式上的革新,在小说本体的相应探索方面仍然欠缺。文学评论家郜元宝表示,像余华这样的作家应该更耐得住寂寞,不必每隔几年时间就非要有一部长篇。

有作家直言不讳,认为先锋作家近年来纷纷出长篇的现象“肯定有负面的东西,有些先锋派作家不仅是江郎才尽,而且原来就是以轻巧出来的,本来写作能力就欠缺。其实最好的办法是隐退收笔,还能给大家一个迷惑,但是他们竟然不甘寂寞,一个个自己暴露自己了。其实他们自己也像惊弓之鸟,自己写出什么,也很心虚,所以只要稍微有针对性,他们就感觉到了。”文学评论家夏烈表示,中国作家最弱的仍是文学的批判现实,以及,怎么写还是一个问题。

余华《第七天》被批是新闻串串烧 评论家叹江郎才尽_文化频道_凤凰网

余华:有人说《第七天》是我最烂的小说,这很客气_文化频道_凤凰网

 

 

余華新作《第七天》 更絕望、更荒誕 2013-09-06

  中國作家余華的最新長篇小說《第七天》出版之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一向以來,余華的作品都是以描寫社會的低下層人物,在大時代中的命運多舛為主題。從《活著》到《許三觀賣血記》,再到《兄弟》,無一不是如此。

  然而,他的新作《第七天》所描寫的,似乎並不是活人的世界。

只有死亡才得安息

  小說一開頭,寫的就是一個走向殯儀館、將被火化的靈魂。他為甚麼會死?他在死亡之後還能留給讀者甚麼呢?小說起首是:「濃霧彌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裏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殯儀館,這是它現在的名字,它過去的名字叫火葬場。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殯儀館人員在電話中抱怨他的遲到,而即將被火化的人,竟是楊飛他自己……

  余華似乎顛覆了過去以「活著」為重大主題的寫法,而轉入一種「死去」也就是「鬼的書寫」裏去。故事主人翁楊飛一開始已死於非命,但因無人為他殮葬,便變成一個遊走於陰陽兩界的野魂。在遊蕩的七天裏,楊飛回憶起他因重病出走的父親和仍然心愛的前妻,同時也遇到很多曾在他生命記憶中擦身而過、如今已跟他「君體相同」的亡魂。

  書名叫《第七天》,帶有基督教意味:「第七天」就是安息日。

  活著的世界,為甚麼比死亡後的世界更令人沮喪、絕望?

  唯有死亡,最終才可能得到安息?!

  楊飛趕赴殯儀館後的每一天,遭遇各種光怪陸離的事件與生前親友的愛恨死別。

  第一天,在殯儀館內,火化的順序按照階級進行,富貧者討論、比較墓地的優劣;第二天,與前妻相遇,憶及往日婚姻苦樂參半的美好;第三天,細訴無怨無悔的父子情;第四天,巧遇原住在隔壁的城市邊緣人情侶,以及一個死於非命的公安......

  第七天,楊飛來到一個神祕之境,留在那兒的都是無人送終的孤魂、沒有墓地安息,然而他們卻看似最滿足......

以死亡作最絕望控訴

  余華藉死人的眼光回看活人的世界,發現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毒水毒氣毒奶泛濫,假貨假話假人當道;坐在家中得提防地層下陷,吃頓飯小心被炸得血肉橫飛;女賣身男賣腎,不該出生的嬰兒被當作「醫療垃圾」消滅,結婚在內的一切契約關係僅供參考。到處強迫拆遷,一切都在崩裂。書中人物都不得好死,他們只有等待火葬前,溫馨地想像他們的安息之地沒有污染,沒有欺騙,沒有公害。活著的人無從找尋出口,只能在死亡後的第七天得到和解與救贖。

  余華以死亡來對當今中國社會貧富懸殊、道德淪落、貪污腐化、禍國殃民現象,作出最絕望的控訴。

  書中刻畫了一個極其荒謬又寫實的場面,一大群死魂靈在死去的老闆開的飯館吃飯,席間亡靈們議論紛紛,直言目前最安全的食物只在兩個地方,一是在這裏(亡靈的飯館),二是在高官的飯桌上。這真是一針見血,令人感慨。

  小說的人物,都是生不逢時、死亦不逢時,可悲地在社會低下層生活的人物,他們的遭遇,見證了數不盡的苦難。他們周圍的人,大都是草根,也都生活在惶恐中。他們的生活的唯一可留戀之處,就是對親人、情人的愛,尤其是楊飛父子情深的描述,貫穿全書,觸動人心:「我乘坐的火車駛離車站時,他站在那裏看著離去的火車揮手,雖然站台上有很多人在來去,可是我覺得他是孤單一人站在那裏。」「第二天我父親不辭而別,他走得無聲無息,連一張紙條也沒有留下,拖著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離我遠去。」

  小說反映了當代中國諸多社會問題,尤其是與一般民眾息息相關的生活議題,一個接著一個,層出不窮,似乎永無止境。這些問題是中國千萬個案的縮影,書中提出的只是冰山一角,這些底層人民的基本生存困境有解決的一天嗎?

是死亡後,還是後死亡?

  哈佛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王德威認為,一般的鬼魅小說沿著「死亡後敘事」發展。不論傷逝悼亡,還是輪回果報、陰陽顛倒,敘事在前世與今生、肉身與亡靈的軸線中展開,其實有一定的意義連貫性。但《第七天》寫的不是「死亡後」,而是「後死亡」的故事。「後死亡敘事」則視死亡如「無物」,不但架空生命,甚至架空死亡。

  生死和敘事在這裏不再形成連貫關係。死亡本身成為一種詭異的「中間物」,既不完結甚麼,也不開啟甚麼。在這樣的意義體系裏,連傳統的「死亡」也死亡了。余華暗示我們的生活猶如行屍走肉,死後也不能一了百了。《第七天》裏彌漫著一種虛無氣息,死亡或後死亡也不算數的虛無。

  寫過《活著》、《兄弟》等名作的余華,沉潛七年,寫出了中國當代諸多荒謬不堪的社會問題,以及我們這個時代最深沉的悲痛,連死也不能解脫,而且沒有人能置身其外!

  被評論家認為比《活著》更絕望、比《兄弟》更荒誕的《第七天》,是余華創作最新里程碑!僅書名曝光,中國預訂量就破70萬冊,起印破80萬冊,超越《百年孤獨》等暢銷書!

  大陸出版後,台灣麥田出版社也隨即出版了繁體字版。

  「一分鐘閱讀」推介書籍

《第七天》簡體字版

作者:余華

由 新星出版社 出版

「一分鐘閱讀」推介書籍

《第七天》繁體字版

作者:余華

由 麥田出版社 出版

天地、商務、三聯及誠品有售

余华:有人说《第七天》是我最烂的小说,这很客气

2013年07月02日 09:05
来源:齐鲁晚报

余华新作《第七天》上市一段时间以来,引发了读者的无数吐槽。按常理,余华间隔多年出一部长篇,得到关注也是正常。从目前的评论来看,该长篇最大的争议是小说中出现了过多当下的新闻事件,貌似“新闻串烧”。日前,余华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余华称,他写下的是我们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没人关注他了(包括骂声),那就意味着他被遗忘了。

◎关于小说像“新闻串烧” 我写下的是我们的生活

有网友称,《第七天》里描述的事件太熟悉了。“有墓地分等级、医院死婴、毒大米等。余华不过是把这些悬而未决的新闻事件,通过文学想象重新还原了。”针对作家为何要放近视线写当下的问题,余华称,作家如何叙述现实是没有方程式的,是近还是远完全取决于作家的不同和写作的不同,不同的作家写出来的现实也不同,就是同一个作家,在不同时期写下的现实也不一样。“但是必须要有距离,在《第七天》里,用一个死者世界的角度来描写现实世界,这是我的叙述距离。《第七天》是我距离现实最近的一次写作。”

而至于小说被指责像“新闻串烧”,余华称,“我们的生活是由很多因素构成的,发生在自己和亲友身上的事,发生在新闻里听到看到的事等等,它们包围了我们,因为它们每天都是活生生跑到我们跟前来,除非视而不见,否则你想躲都无法躲开。我写下的是我们的生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写了很多当时哥伦比亚报纸上的事件和话题,他说他走到街上,就有读者对他说:你写的太真实了。有人说《第七天》是我最烂的小说,这个很客气了。七年前《兄弟》出版时,有人说是中国所有小说里最烂的。”

◎关于小说是写给西方人看的 中国读者最热情地关注我

余华面对这种大面积的批评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其上一部作品《兄弟》出版时就面临了非常大的争议,有人称余华的《兄弟》大失水准。面对此次被批评,余华告诉记者,其实《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出版时也有很大争议,只是那时的争议局限在文学界,那时媒体不关心文学,更不会关心他,也没有网络。“《兄弟》出版的时候媒体关注文学了,也关注我了,而且有网络了,所以争议被放大。这次《第七天》出版,有微博了,争议更加放大。我十分感激读者对我的关注,无论是赞扬我的还是批评我的,我都心存感激。被关注和被批评是成正比的,如果有一天没人骂我了,那就意味着我被遗忘了。”

《第七天》面临的另一种批评是,有人称这部小说是写给西方人看的。余华称,虽然他在二十多个国家出版了小说,但是没有一个国家的读者像中国的读者这样热情地关注他。

其实也有网友称,《第七天》中余华的语言才华未发挥到极致,有仓促的感觉。针对这个问题,余华解释称,“这是一个从死者的角度来叙述的故事,语言应该是节制和冷淡的,不能用活人那种生机勃勃的语气。在讲述到现实的部分,也就是活着世界里的往事时,语言才可以加上一些温度。一部小说的叙述语言不应是作家自作主张的语言,应该是由小说本身的叙述特征来决定的。”

余华:有人说《第七天》是我最烂的小说,这很客气_文化频道_凤凰网

出版商否认《第七天》是“余华最差小说”

2013年06月20日 05:07
来源:长江日报

本报讯(记者欧阳春艳)日前,著名作家余华的全新长篇小说《第七天》出版,没想到被一些读者批为“新闻串烧”、“语言平淡”、“思想肤浅粗糙”。昨日,该书出版商新经典文化总编辑陈明俊出面力挺余华,对这些批评一一辩驳,余华本人却不肯表态。

陈明俊称自己在看完《第七天》后,与余华进行了交流,他对这本书有两个基本判断:“第一,如果我是一个外国读者,这本书带给我的冲击比《活着》要大得多;第二,如果过20年我再去看,我相信《第七天》给我的冲击会比《活着》大。《第七天》是一部非常好的文学作品,是余华对自己的一次大超越。”

此前出版商号称这本小说是余华历时7年创作的,但高官与嫩模的两性关系、墓地价格飞涨、毒食品满天飞、卖肾买iPhone等书中情节,却被读者诟病为“全是最近新闻的简单罗列,余华根本不需要7年时间进行文学创作”。

对此,陈明俊认为,《第七天》之所以引用新闻内容,就是为了反映真实的当下生活,因此它也显得太好读了,结果读者就把很多非常重要的细节忽略了,把丰富的意涵忽视了。陈明俊透露:“余华在《兄弟》之前就已经开始写《第七天》,现在书中的很多内容也是多年前就写好了的,很多人说像新闻的内容,其实是余华七八年前写的,比如河里漂着死婴的细节,在黄浦江的事情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写了,后来的事实是巧合。”

陈明俊也不认同该书“语言平淡”,他说书中的主人公杨飞是个死人,所以余华在写作的时候是不带感情,只叙事的,平淡是为了符合主人公的身份。

为什么余华本人不肯表态?昨日,新经典文化有关负责人回答记者说:“因为他很忙”。记者在余华的微博看到,尽管《第七天》被人评为“余华最差的小说”,他昨日仍然在悠闲地看NBA球赛,并且与粉丝们分享。

作家陈村直言,“余华不怕你们黑他,《兄弟》就是负面评论推动大卖。”不少网友在看到负面评价后也都跟帖表示好奇,“有这么差?倒是想看看了。”

《第七天》:余华的最烂还是最好?

2013年06月30日 07:04
来源:信息时报

余华新作《第七天》引发大争议。

《第七天》  余华 著  新星出版社  2013年6月

6月的喧嚣属于余华。继《兄弟》后,他蛰伏七年推出新作《第七天》上市以来,引发了两极分化的巨大争议。本期我们特意选择了两篇立场不同的书评,并摘要了读者不同的观点,为解读这部引发争议的作品提供多元的角度。

赞余华不再残忍

贝贝(媒体人)

余华时隔7年推出长篇小说新作《第七天》,带来了两极分化的评论,其中的批评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词语的失败,细节的失败,人物对白的失败,叙事风格的失败……”几乎动摇了《第七天》一切能称之为小说的根本。

但与之相反,《第七天》的销量却出奇地好,目前在亚马逊中国的图书销售排行榜上,《第七天》纸书和KINDLE电子版分别名列第四和第二名,在图书新品排行榜排名第二。

无论外界如何评说,小说还是要看过品过才知道好与不好。记得我是在没看任何外在评价之下,很偶然地捧起它细读的,这一读就没放下手,直到读完,依然沉浸在他那似真似假的鬼魂故事里。

小说写了一个名叫杨飞的公司职员死后七天的游魂经历,整个叙事暗合民间鬼魂头七天捡脚印的传说,即人死了以后,前七天要把以前走过的所有路都走一遍,把以前阳间的脚印都捡走,否则不能超生。

在这七天的阳间和阴间游走中,以写苦难而闻名的余华一如既往地关注小人物的苦难,但与《活着》不同的是,他这次关注的不再是父辈们遥远的贫穷与无望,而直接选择关注我辈当下生活里的无奈与悲哀:有杨飞父亲的因病致贫因病致死、有洗头妹鼠妹的爱名牌爱奢华但力所不能及式的跳楼自杀、有鼠妹男友卖肾买墓地式的绝望爱情、有警察和娼妓之间十几年的争斗和纠结……

如果说《活着》里面关于苦难的描写单纯而深刻,那么到了《第七天》苦难也因了现代社会的纷繁复杂而显得更加光怪陆离。在这些小人物的挣扎和苦痛中, 我们可以看到各式影射新闻事件的悲剧,比如医院随意丢弃弃婴、鼠妹的跳楼秀、开发商强拆、市民冲进警察局杀人等等,在这纷纷扰扰的记忆碎片式的拼接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小市民式的群体性悲剧。

网上对于这些影射新闻事件的拼接颇有微辞,认为是毫无技术含量的拼凑,是江郎才尽的末路狂奔,但我更愿意理解成为是一种对苦难的现实版再现。面对信息化时代的多元苦难,余华被迫从《活着》式的情感玩家,变成了一个苦难魔方的操纵者,苦难在他的揉搓之下,变得延绵不绝、漫漫无期。

有评论批评这些新闻小片断的拼接中,余华的语言完全没有《活着》的温度和色彩,语感荡然无存。但个人认为,有这种评价的人,是没有走进人物角色,在阅读中没有把自己设定成为一个冰冷而毫无知觉的鬼魂,没有走进鬼魂梦游般的飘忽中去,没有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游走于两个世界的多余人……如果有了这种视角,估计对于近乎梦魇般的叙述就能完全认同和理解了。

关于苦难的叙事,余华不再像《活着》那样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对于当下的苦难生活,余华似乎变得仁慈了许多。

在人和鬼魂两个互为镜像的世界里,他塑造了两个近乎天堂的地方,一个是杨飞小时候生活的铁路边的小屋,那里因为父爱的温暖而变得无忧无虑。

与此现实生活中小人物式的幸福天地相映照的是,鬼魂世界的“死无葬身之地”,那里几乎是鬼魂的天堂,人人死而平等,没有有毒食品的恐慌,因为死后不用吃东西,只要做出吃的动作。所有的鬼魂在那里无欲无求,连那对结了近十年恩怨的警察和娼妓也能在那里化干戈为玉帛,天天坐在一起下棋。

很多评论认为《第七天》的叙述没有温度,但我认为这两个近乎天堂的叙事即恰恰是最好的温度,是对当下生活的最仁慈、最人性化、最理想式的构想,在这两个天堂中游走,疲于奔命的人们才得以安息、得以超脱、得以希望……

弹余华的停滞与疲沓

遆存磊(书评人)

如果说前作《兄弟》是给许多热爱余华的读者以重重一击,或曰“下马威”的话,那《第七天》就是持续的创作信誉透支了。

《第七天》“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贯穿全篇的主人公杨飞,拥有自己的故事,但于整部作品而言,他更像是一个串场人物,由其将散落各处的多个故事连接起来。“第七天”之谓,自然有前六天在先,如此七章结构倒是现成,表面看似有灵巧处,但实质讨巧的成分更多些(另一种样式的《十日谈》罢了,不过时日略少几天)。

余华将这许多故事串连在一起,显然是以苦难意识为灵魂线。苦难与绝望,直至进入余华在书中营造的“死无葬身之地”,一切的一切,均表明了作者的现实关注。

且让我们看一下这些故事都包含了什么内容:墓地与殡仪馆火化等级分明,贫富之间有着明确的界线;强制拆迁,导致悲剧不断;商场大火,死亡惨重,官方在死亡人数上大作手脚;医院将死婴做医疗垃圾处理,引来舆论哗然;城市中有一个群体以租住地下室生活,被称为鼠族;一杀人犯已被枪毙,被杀者却忽然出现,冤假错案即使纠正也不能使人死而复生了;一青年有冤屈,问题不得解决,怒而杀警察泄愤;打工者为给女友买墓地,甘愿在黑市卖肾换钱,自己亦伤重死去等。

如此这般,我们是否似曾相识,或说熟悉之极?一个作家肯于、敢于直面现实,自然是好事,不过既然是文学创作,就要以文学的尺度要求及衡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余华在面对这个难题时,自然是有过深入考虑的,他最终选取了一种超现实的,或说魔幻的手法,即以鬼魂为主角来叙事,如此之多故事的针头线脑纳入这个框架与轨道,转眼间有了某种秩序,获得叙述的自由与合理性。

不过这一手段仅只为形式的皮毛而已,重要的是将现实的真切与苦痛转化为文学的真切与苦痛,方是小说家根本性的工作。于此,我遗憾地看到,余华似陷入失措之中,他做了多种尝试,却总是无法自现实的土壤之上升华至文学的空间。这种快火猛烧的方法,能否展示出那残酷、苦难与绝望来,大可质疑。

余华以前的创作大致有冷静克制、哀而不伤的特点,而在《第七天》中,煽情的成分令人讶异地处处皆是,这对文学中的苦难而言不能不说有着极大的戕害,使整部作品的基调向着情绪泛滥的一面滑落。

因为有着这种基调在,虽然许多故事占的篇幅并不长,但阅读之已有繁冗累赘的感觉,在不高明的手法调度下,他人的哀伤仍只是他人的哀伤,如此多的悲痛仿若雾里看花,并未使读者感同身受,共鸣更是一种奢望了。

这时我们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余华,那个写少年在细雨中奔跑呼喊、福贵似无止境的苦难、许三观的自得其乐及莫名悲伤的余华,我们为他笔下的人物展颜或唏嘘、默然,为那些作品中的灵光而注目与铭记,再看如今的《第七天》,其疲沓无力、粗糙而不修边幅,不免令人黯然了。

余华曾说过,“三十多年来杂草丛生般涌现的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被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乐观情绪所掩饰。我此刻的工作就是反其道而行之,从今天看上去辉煌的结果出发,去寻找那些可能是令人不安的原因”。

这虽然不是针对《第七天》的宣告言论,但其思路的延续性却是显豁的。

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之前的作品基本与自己所处的时代隔开一定的距离,自《兄弟》之后,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大大增加,至《第七天》,几近尽数取材于社会新闻。

新闻存在于新闻之中也还罢了,若有了小说家的参与改造,却只是平移三尺开个小灶,加葱加姜加盐加酱加花椒,带来的仅为口味的浓重,质的嬗变未有发生,恐是难以服人的。

在《第七天》中,余华语言的变化或退化也是严重的。他在早期《活着》等小说中的语言,简洁,轻盈中夹带反讽意味,富有举重若轻的弹性;如今的《第七天》中的语言似乎只剩下简单了,干枯而无味,重复中已然丧失了音乐元素。

回应

其实《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出版时也有很大争议,只是那时的争议局限在文学界,那时媒体不关心文学,更不会关心我,也没有网络。《兄弟》出版的时候媒体关注文学了,也关注我了,而且有网络了,所以争议被放大。这次《第七天》出版,有微博了,争议更加放大。我把《第七天》交给陈明俊的时候就告诉他,等着大家来骂吧。他说,我准备好了。我在想,我下一部长篇小说出版时,也许五年以后,也许更久,我不知道网上是否会出现比微博更厉害的新式武器,那时候骂声会更加响亮。我十分感激读者对我的关注,无论是赞扬我的还是批评我的,我都心存感激,没有他们的关注,我不会有今天。被关注和被批评是成正比的,如果有一天没人关注我了(包括骂声),那就意味着我被遗忘了。

——余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对质疑作出回应。

热议

@张鸣: 收到余华的《第七天》,一口气看完。心很酸。极写实,也极荒诞。这个时代,真实就是荒诞,让人心痛,心酸。

@竹君:“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在哪儿都一样”余华的《第七天》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泪水。人间的那一边也有天堂吗?

@凌晨两点之前-SYSU:余华的新作《第七天》,一口气看完,感觉有点失望。如果说《兄弟》讲的是20世纪“文革”时期的中国,那么《第七天》讲的就是现在的中国。书中很多人很多故事,都是当代中国的真实故事。琐碎,无聊。可惜了,你不是网络写手,你是余华,你不能这样。

@洛之秋:坦白讲,《第七天》失败的根源并不是余华在小说中容纳了太多社会新闻版的荒诞桥段,而纯粹是技术层面的——词语的失败,细节的失败,人物对白的失败,叙事风格的失败……如此糟糕的一本小说,如果是无名的小作者,绝无任何发表的可能,甚至可能立刻招徕编辑恶毒的讽刺。

@周南焱:余华《第七天》与贾樟柯《天注定》,都是最近利用社会新闻素材创作的作品。采用新闻素材创作有很高的风险,很可能流于表面罗列。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司汤达的《红与黑》,也是缘于当时社会新闻素材、事件而创作的,但在大师笔下却写成了经典名著。

 

《第七天》昨日上市 余华:这部小说由死写到生

2013年06月15日 10:22
来源:北京青年报

记者昨天获悉,余华新长篇《第七天》今天在全国实体书店上市,同时推出Kindle版电子书。余华表示:“和《活着》不一样。《第七天》的开始是传统小说的结尾,结尾是传统小说的开始。这么说吧,通常意义上的小说是由生写到死,这部小说是由死写到生。”

余华表示:“这部小说借助《旧约·创世纪》开篇的方式,讲述一个人死后七天的经历。这个人没有墓地,无法安息,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游荡,然后来到一个名叫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那里聚集了很多没有墓地的死者……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提前看过书稿的评论家止庵说:“《第七天》开篇非常‘奇崛’,诚可谓大家手笔,小说这么开头给读者留下了足够大的悬念,一个走向殡仪馆、将被火化的人,在死亡之后还能留给读者什么呢?”

 

余华《第七天》开篇提前曝光 止庵:大手笔 难模仿

2013年06月05日 08:36
来源:扬子晚报 作者:余华

余华

上周,余华新书《第七天》即将出版的新闻引发了广泛关注。昨日,出版方新经典文化提前曝光小说《第七天》开篇:“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

提前看过书稿的著名评论家止庵说:“《第七天》开篇非常奇崛,诚可谓大家手笔,小说这么开头,就像郑板桥说的‘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别人没法模仿。”止庵觉得“余华《第七天》开篇的写法,给读者留下了足够大的悬念,一个走向殡仪馆、将被火化的人,在死亡之后还能留给读者什么呢?”

该书责编林妮娜则表示,这个开篇也许会让许多人联想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那部享誉世界的《百年孤独》,《百年孤独》的经典开篇曾影响了一代文学青年,甚至被无数次地模仿;而《第七天》的开篇,同样是一个震撼的开始,却异常独特,不可复制。她说:“目前读过《第七天》的五个人都认为,读到开篇的第一感受是震撼。仅仅一百字就让人充分感受到毛骨悚然、残酷、肃杀的气息。”关于书名,有读者在微博上猜测,“书名取自圣经”?林妮娜表示,小说名《第七天》确实源自于圣经的《旧约·创世记》,“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但内容与圣经无关,她说,这是一个很残酷、但又很温暖的故事,比《活着》更绝望,比《兄弟》更荒诞。正如余华所说“我们仿佛行走在这样的现实里,一边是灯红酒绿,一边是断壁残垣。或者说我们置身在一个奇怪的剧院里,同一个舞台上,半边正在演出喜剧,半边正在演出悲剧……”

林妮娜还特别谈到《第七天》的语言特色,《第七天》的语言,跟余华以往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同。对于余华这样的大家,写出优美而极具风格的文字是很容易的。但这次在《第七天》中他彻底退到了幕后,尽量消除作家个人的痕迹,而让小说人物自己说话。这样一种有力的表达,读者初看可能会觉得语言拙朴简白、近乎不加修饰,细读之下,你就会感受到这种叙事的势大力沉,“它会让读者一下子掉进《第七天》的故事洞穴里,体会到一种寒冬腊月被囚禁于积年冰川的寒冷,一种深入骨髓般的疼痛和虐心,一种茫茫荒野身心俱疲后却无着落的绝望。”

据了解,为了满足读者强烈要求《第七天》及早上市的呼声,出版方新经典的工作人员正紧锣密鼓加班加点赶制,争取提前上市与读者见面。

扬子晚报记者 蔡 震

 

余华七年写就《第七天》

2013年06月05日 04:18
来源:成都晚报

昨日,记者在各大书店的显要位置看到铺天盖地的著名作家余华新长篇小说《第七天》的大幅海报。蛰伏七年余华新作在秘而不宣下预计将于下月面世。

继《兄弟》七年后再发力,这位中国当代最畅销的、也是在海内外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会把目光伸向中国的哪个角落?对此,出版社严防死守,只向书店出示仅有作者名字的新书征订单。却不料一天内新作预定量已超过七十万册,远超《百年孤独》等畅销书。

据了解,此次出版方对余华新作设置采取密码保险柜对清样封存“看护”,专人负责的流水线管理制度,从编辑审校,能看到该书全文的不超过五人。出版方表示,之所以对余华此书高度保密,是为杜绝出版环节任何可能性的盗版。

书店方面表示,“余华属于既叫座又叫好的作家,多年来读者基础相当稳固庞大。《活着》曾长踞各大书店排行榜几年之久,正版销量已超过五百万册,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当代文学第一畅销书,也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进入文学经典的当代作品”。

余华新书《第七天》“不预售不透露”、“高度保密严防死守”一系列措施,吊足了读者的胃口。随着畅销书在销售码洋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各出版机构都想凭借一本超级畅销书,制造图书市场的奇迹,畅销书的运作越来越接近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书香成都记者 杨晓蓓

 

余华新长篇写了七年:《兄弟》之前就动笔了

2013年05月31日 08:30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夏琦

《兄弟》之后,著名作家余华七年未有新长篇问世。昨日,多家书店均在显要位置贴出了其新长篇小说《第七天》的大幅海报。出版方新经典文化对小说详细情况严格保密,但透露,仅凭余华的名字,《第七天》在半天内,预订量就超过了70万册。余华本人昨天独家回复本报记者,这部小说他自己非常满意。

题材内容情节

三缄其口

出版方对该书的题材、内容、情节、作者现状等信息三缄其口,书名、定价也绝密保护。而余华个人微博上悠闲地秀出戛纳雨后彩虹、普罗旺斯的塞尚雕像等艺术风,却没有任何关于长篇小说写作、出版的信息。

记者昨天半夜终于通过微信联系到他,他告诉记者,自己已回国,但被出版社要求暂不透露小说具体信息,“《兄弟》出版时,我说话太多,这次能不说就不说,必须说也少说。我想听听读者怎么说。”目前可以说的是他对这部小说非常满意。“你知道的,我不完全满意的话,是不会拿出去出版的。”

《第七天》准确说

写了七年

去年来上海参加《收获》55周年活动时,余华曾经告诉本报记者他正在同时写3部长篇,昨天他透露其实还不止3部。“《第七天》准确地说写了七年,其实在《兄弟》之前就动笔了,写了一阵搁下了,之后又写了别的小说,别的搁下再来写这部。我这辈子能把手头上没写完的一个个写完也就不错了。”

最终定稿面市

需一个月

据该书责编评价,拿到初稿时,并不知道是余华的作品,但小说实在太精彩了,看了一个开头就放不下,读到第十页泪不能止,边哭边看,一口气连夜读完,读到结尾已成泪人。“以前读《活着》,福贵的故事尽管悲惨,但总还觉得活着是有希望的。但这里的故事,让人无法置身其外,感觉特别绝望,恐怖至极”。

当记者再次试图打探具体人物和情节时,她表示目前都不能说。至于新书何时上市,该书责编介绍说:“现在也许还不是最终定稿,余华还一直在修改中,如果首印一百万册的话,加上印刷、物流、运输、上市等流程预计还需要至少一个月时间。”

签订保密协议

严防死守

出版方表示,对余华此书严防死守,是为杜绝出版环节盗版的可能性。此次出版方对余华新作全程采取最高级别的保密,设置密码保险柜对清样封存“看护”,专人负责的流水线管理制度,从编辑到审校,能看到该书全文的不超过五个人。与之相关的出版社编辑等相关人员全部签订了保密协议,任何信息泄露都将承担法律责任。 (记者夏琦)

one 大冰 小说

[一个问题] 大冰答读者问

第三眼 于 2013年9月7日星期六 时间: 下午2:00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Hi,
我在「ONE ・ 一个 for iOS」中发现了篇文章,想与你一同分享:

[一个问题] 大冰答读者问

=问题 ・ Question=
大冰答读者问

大冰,电视节目主持人、民谣歌手、资深背包客、最不靠谱的酒吧掌柜……已在「一个」App发表《不用手机的女孩》、《我的小姑娘》、《他们最幸福》等文章。

=回答・ Answer=
大冰答读者:

@杨小咩咩咩Amber:你写的《不用手机的女孩》和《我的小姑娘》等文章都是真实故事吗?你和那位不用手机的女孩还有联系吗?

大冰答:不是故事,是真实的经历。心心现在读初中,小朋友眨眼间已是漂亮小萝莉。去年赴长春时,她拍着我肩膀说:“拔八,我发现你是个浪子耶……不怕不怕,将来老了我养你”。不用手机的女孩一直杳无音讯到今天,或已结婚生子安居在某个小城,或许依旧飘荡在某一方天涯。我再没遇见过她。

@文艺X青年:大冰哥,我小时候很喜欢你主持的《阳光快车道》。你更喜欢主持人的身份还是民谣歌手的身份呀?

大冰答:谢谢小时候的你喜欢我主持的节目,那时的我也是个孩子。其实各个身份都挺喜欢,但更喜欢在不同社会身份中切换,一辈子那么短,干嘛不活得充实点。我大学本科主修风景油画,画油画时最享受。做民谣歌手时最自在,因为可以唱自己写的重口味。我的诗和文章都写得一般,但每写完一篇都很有成就感。主持人、画者、作者、歌者不过是些标签,其实人一辈子可以挑选很多个身份标签,只要你喜欢。

@张星星nic:你为什么一直待在山东卫视而没有跳槽呢?

大冰答:你地,是哪个台派来地?

@叨哥valiant:你初次行走的情景是怎样的?是怎样的一种机缘?

大冰答:是我1岁1个月的时候,摔得很惨,磕着小鸡鸡了。机缘是:他们让我撵一只中华田园犬。

@Little_kindle:想问大冰,出门在外,是否艳遇不断?

大冰答:断。

@刘_天慧:大冰,你为什么照相大多是左脸?

大冰答:因为正面照太邪恶太天蝎笑起来太坏。

@-夏小梨:漂泊久了会想靠岸吗?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大冰答:1、我觉得心里挺踏实的,没什么漂泊感,所以无从谈靠岸。2、妹子,有些事儿不是靠打算就能打算来的啊。我老觉得“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几乎等同于:你打算什么时候寿终正寝。这世上大部分事情因缘具足后,该来时自然会来,没必要攀缘。3、善良、有信仰、爱读书、长裙长发的女生很迷人。

@喵想出走:近来裸辞旅行、间隔年在年轻人中流行开来,大冰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大冰答:1、从某一层面上看,年轻时敢于上路,是件勇敢的事。多个视角读世界,才能多点儿路径选项。向所有有勇气裸辞旅行、间隔年的人们致敬,或者说,向所有有勇气尝试不同人生出口的人们致敬。祝你能建筑起独特的幸福感,建筑起内心强大的力量。祝你莫忘初心。2、流行不怕,怕就怕流于表面。“在路上”一词并非背包旅行、骑行318、徒步进藏、环球旅行字面上那么表面。年轻时候的旅行应该是一场观察的过程,年轻时候的流浪应该是一场成长中的思考过程。路不是光用脚走的,不走心的旅行不仅不浪漫,反而是浪费。当你踏出那一步时应该明白,这是自己给自己选择一个机会,莫浪费了它。3、另外,对于当下越来越热的“穷游”,想说的是:你可以向往流浪、实践流浪,但这个美好的词汇不应和落魄挂钩,也不应和乞讨划等号,它只应跟自身能力魅力契合。穷游很好,偶尔搭车蹭饭亦可,但不代表一味白吃白喝靠占便宜往前走。真正的穷游者本应是挣多少钱走多远路,有多广人脉行多远天涯。穷游不应该是盲流。我觉得,流浪中成长是件有趣的事。而在穷游中有尊严地成长,是有趣而隆重的事。

@大张_渣渣:如何处理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家庭责任的矛盾呢,比如我们想上路出发,追寻自己的梦想,但是又怎么平衡在社会中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家庭中的责任呢?求冰哥赐教。

大冰答:不敢当,略妄语几句吧:我不觉得非要上路出发才能追寻梦想,不要一提到梦想就说上路,一说上路就把家庭放在对立面,二元论太害人,慎用。先依据己心,把权利、义务、责任三者合理排序再说吧。其实处理平衡了,你想要做的和你需要做的,二者未必就会冲突。

@斗楞个哈:我在网上预订了你写的《他们最幸福》,什么时候能有货啊?另外,你的签售活动行程是怎么安排的?会去一些大学演讲吗?

大冰答:恩公,我也没想到《他们最幸福》还没正式上市就会卖到断货,印刷厂已在抓紧加印,预计一周内到货。托「一个」的福,据说这本书预售期的订单量仅次于一本叫《一个:很高兴见到你》的书(羞涩的捂脸狂奔)。谢谢大家的抬爱,我承诺过的“买书送作者”这一变态活动一定会履行到位,天涯海角我都会去赴约,谢谢你们乐意陪我一起疯。9月16在北京新书首发会,9月底微博公布全国签售行程。我的奇葩编辑是枚大龄萌妹子,她说这本书太洗脑了,所以拿不准要不要放我去大学演讲祸害大家。我告诉她我可以背着吉它去,讲一会儿唱一会儿什么的。诸位恩公,你们想让我去哪所大学?

(责任编辑:赵西栋)

=======================
ONE ・ 一个 for iOS
您可以访问我们的网站了解详情


Sent from my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在外地看电影

第三眼 于 2013年3月17日星期日 时间: 上午6:51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老王子

W市是我见过最糟的城市之一。

它的火车站低矮,黯淡,仿佛刚刚修好就旧了。墙上的广告牌也是乌七八糟,有汽车经销商投放的豪车广告,有五星级酒店的广告,其余要么是广告公司自己的广告,要么就是在招租——这说明当地贫富差距严重,除了给富人们享受的那些,已没有什么像样的企业留下了。

事实上走出站来,你仍旧可感受到这一点。我一直觉得,能坐动车的人,总归都是有点钱的人,但此刻仿佛整个动车上最穷的人,都在W市站下车了。大冷天不知为何还在流汗的、面色黝黑的男子,矮小的,挑着一副扁担的中年女人,年轻人们都露出早衰的表情,身上穿着粗糙破旧的运动装,其中有一些还眼睛四下转,让你担心他会突然冲上来夺你的包。我不禁加快了脚步想要快些从这人群中摆脱。但前面一个背着巨大包袱的老人挡住了我,穿制服的人在不远处慢吞吞地检票,我只好低着头,希望这一刻能快点过去。

我注意到在接客大厅的周围有些栏杆,而这些栏杆也破旧得有些夸张。有些地方竟然已经弯了。很难想象这里的栏杆究竟是怎么弯的,人群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只能解释为有不小心的司机刹车失败,一直从外面的广场上冲到了此地,然后生生将其击弯。栏杆上的漆已经剥落了不少,而未剥落的部分看起来还很新。很显然,这也是当地政府腐败造成的,因这些栏杆制成的时间不会超过2年,但刷的漆过于低廉,很快就掉了。这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是不可想象的,即使是马路边上的护栏,其上的漆也能耐受5年以上,若受破坏,市政也会尽快修缮,不可能任其如此。此地室内的栏杆能堂而皇之地糟到如此地步,真是令人叹服。

出了接客大厅,来到外面的广场上,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外面果然一派萧条与破败,无数小个子的当地人紧紧跟着我,有的说老板坐车吗,有的说老板住店吗,有的看我不理竟已恨恨地开始自我表演:你走吧你走吧!你往前走!前面已经没车了!然后停步,顿足捶胸3秒,再次猛扑上来,老板上车吧,上车吗?马上就走!
我不得已冲进站口的一间烟杂店假装买东西,才算是暂时摆脱了他们。我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林总,我小赵啊,我到了。晚上在威斯汀是吧?我怎么过去?"
"小赵啊,我也在路上,现在派不出车,你自己过来威斯汀吧。六点半,大堂门口见。"
我挂了电话,看到烟杂店的女老板盯着我看,才发现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的眼神没有表情,仿佛一只上了岸的鳄鱼。我想了想,没有马上出去,说,给我一包软中华。
她没说话,马上弯下身子,在背后的柜子里掏了起来。她掏得非常慢,起先是弯着腰,接着竟蹲了下来。我感觉她不是在拿烟,而是在挖坟,最后她终于在一堆纸盒子里挖到了我要的软中华。拿了烟,我又拿了几颗茶叶蛋,然后丢给她一张一百块。
她在钱箱里翻了翻,突然露出了笑容——这笑容灿烂的像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第一次学会笑,你有没有1块钱的硬币?
我递了一块钱给她。她找好零之后,径自坐回椅子上看电视。我一边把零钱往钱袋里塞,一边打量她。她已瞬间回复了之前的那种鳄鱼表情。

出了烟杂店,广场上空了一些。前一班和我一起下车的人已经走了,后面的车还没到。运气还不错,在这样一个出租交班的当口,我很快打到了车。但上了车我就发现自己忘记买回程票了。于是试着对那个后颈黝黑的本地司机说,你肯不肯等我一会儿?你可以打着表等我,我去买张票。我一会儿去威斯汀,离这里很远,你总归是赚的。
他看起来听得有点吃力,然后嘟囔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本地话。
于是我又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先给你20块。我肯定会回来的。
他突然爆发了,不行!你你你你自己肯吗?我要做生意的!他的普通话带了非常重的本地腔,还结巴,难懂,激烈,我有点觉得他几乎要从车厢隔离区里冲出来揍我。
我不死心,说,马上交班了,你这会儿接不到比我更远的生意的。售票处就在边上,我5分钟就买好了。
他说,不行,不行,你走不走?我不等!
我终于意识到他无法交流,只好下了车。接着我看他晃晃悠悠的开进了前面的公交站,把窗玻璃摇下来,悠闲的抽起了烟。
我心里骂操你妈你个没脑子的傻逼,然后气呼呼地走回去买票。天快黑了,风吹起来,广场边上卖茶叶蛋鸡蛋饼和烧饼的摊头前挤满了人,我闻着香味,有点饿得受不了,只得又走过去,买了俩烧饼。
等我买完第二天的回程票出来,我发现前面那个司机还在,但我没有去搭他的车。这会儿公交站里停了不少出租车,我随便上了一辆,扬长而去。

在车上,吃完了烧饼和茶叶蛋,这个鬼地方带给我的糟糕情绪才稍微消退了一些。食欲仿佛是更深沉的性欲,相同点在于,一旦得以满足,人就能从魔鬼状态中恢复正常。

到了威斯汀的时候,林总和徐总已经在等我,他们俩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手里啥也没有,看来已经上去订好位子了,我走过去伸出手:"两位哥哥,好久不见。"
林总说,好久不见,辛苦小赵亲自跑一趟。交通很糟糕吧?没想到你是坐火车来的,以为你会自己开车,所以事先没安排接车。是我疏忽了。
我说,没事,开车的话,司机太累,火车现在也很方便。
林总说,小赵见过我们徐总吧?
我说,见过的。上次在北京,你们的供应商大会,一起沟通过。然后转过来说,徐总,还记得我吧?上次我听你演讲,受益匪浅啊!
徐总说,你才是年轻有为啊,小赵,赶快上去吃饭吧,大家都饿了。

餐厅订的是顶楼的景观餐厅,威斯汀的电梯似乎有点慢,寒暄过后,在电梯里没话说,三个人互相看看笑笑,随即将目光各自移开,我死死地盯着电梯的数字,到顶楼的时候,已经有点头晕目眩。
"V3林先生三位到!"跑堂大声招呼着,一个女服务员走上来带路。
这威斯汀酒店倒是建得异常豪华,想起前面火车站周围的萧条,我恍然如梦,接着又想到好像出站口看到的大幅广告,就是这家新开的威斯汀酒店投放的。

包房里已经坐了两位女士。林总快步走上前,转过身来说,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W市电视台的两位美女,喏,主持人胡巧巧,编导主任夏冰。
两位美女,这位是上海来的大帅哥,大老板,傲领广告公司的总经理,赵晓熠。
我拿出名片,给两个女人分别发了一张,然后坐在了下首。林总坐在了胡巧巧边上,徐总由夏冰亲自陪。
胡巧巧是两个女人中相对年轻的,她穿着一件水绿色的薄外套,白生生的胸部从外套边缘的蕾丝里透出来,已然紧紧地靠在了林总身边,夏冰戴着一副眼镜,但并无损她的魅力,她比胡巧巧要漂亮得多,气质也文雅,眼睛也不往胡巧巧那边扫一下,她淡淡地和我打了招呼握了手。手非常软。徐总坐在夏冰边上,显得矮小而猥琐,却是硬撑着坐得笔直,时不时拿眼睛扫一眼夏冰。我心里暗骂这俩老东西不正经,心急火燎地为了生意把我叫来,却仍不忘记打后半夜的主意。

这样的场面也算是司空见惯了,服务员开始上菜,大家寒暄了一圈之后,我趁机把明年的预算提了出来:徐总,林总这边我们已经合作了半年,你可以了解一下,贵司上上下下对我们也是非常满意的,接下来,我们还可以整合资源,有更进一步的合作。
徐总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实呢,你们提过来的方案,包括你们做的片子,物料,我都是看过的。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林总说,还需要徐总多多支持。给我们这些执行的人多提意见。
徐总说,小赵这边要多帮帮林总,我知道他压力非常大,我们内部的团队,经常通宵加班,但你知道我,我要求非常高,我要求我们做的东西,起码在行业里,要是数一数二的。现在我对他们还是不满意的。
林总说,徐总说的是。我们要向赵总学习。然后把头扭过来对着夏冰说,夏主任,你也要向赵总学习。然后他又拉拉胡巧巧,说,你们是搞传媒的,赵总也是搞传媒的。赵总在上海,生意做得非常大,明年马上要上市了。你们要多请教请教赵总。
我忙说,请教不敢当,多交流吧。
林总说,我和赵总是老朋友了,认识很多年了,过去一直小赵小赵的叫,冷不防他已经变成赵总了,手底下也上百号人了。
夏冰的眼睛闪了一下,对我说,前面看名片,赵总不是开的广告公司吗?怎么也做传媒?
我说,广告是我们的其中一块业务,我们还有另外一块,我在上海当地整合了一些传媒资源。主要是一些报刊杂志和电视台的优质栏目。然后依托这些资源,我们做整合性的营销服务。刚给你的名片背后有我们旗下的一些主要媒体资源。
夏冰说,是吗,刚才没有注意。说着她拿起名片背过来看了看,说,还都是大媒体啊,那赵总真是行家了。
胡巧巧插话说,赵总,你说我这样的,去了上海找得到工作吗?
林总说,怎么你要去上海?
胡巧巧说,没有啦,人家就是问问。
我说,肯定找得到。你这样的人才,上海还是很紧缺的。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进大电视台,而是要学着自己出来做栏目。
胡巧巧马上一通雀跃,举起酒杯说,那我将来去上海了赵总要帮我的噢!
我心说,这个女人发嗲怎么不分个对象的啦。老林是个醋坛子,他的女人,我决不可沾染,然后忙站起跟她碰杯,一定一定。
林总怫然道,真是见了大老板就没方向。
胡巧巧一拍林总的大腿,说,讨厌!由于动作幅度过大,引得胸口一片汹涌澎湃。
我转过来对夏冰说,夏主任如果有兴趣来上海考察,我也热情欢迎。
夏冰说,好,我也敬你一杯。

胡巧巧显然已经被林总开过光了,而且开光的时间不会太久。而夏冰和徐总的关系,我有点吃不准,可以认为徐总还没有上手,也可以认为夏冰不是胡巧巧这种小角色,她已经吃定了老徐,稳定了身份,无须在意这些场面上的逢迎套路,可以走一走淡定矜持的路线。

以我的年纪,夏冰要更对胃口一些。她让我想起我大学时有过的那一类女朋友。成绩好,皮肤好,作息正常,作风正派,没有做爱之前都仿佛是性冷淡,做爱的时候即使很兴奋也只会拼命地皱眉头压抑自己,仿佛在承受极大的痛苦。我拿眼睛看夏冰和徐总说话,她似乎意识到我的目光,巧妙地回应了我,又避免了徐总发现,我不禁浑身一阵燥热。

酒越喝越多,徐总终于松了口,说,明年的预算,让小林来定,只要是对品牌有利,我们就一定要做。我们还要全方位的合作,哎,小林啊,我听说今年的合作停了,是怎么回事?
林总大着舌头说,徐总,我们今年没预算了呀,穷啊,组织上也不照顾一下。很多该做的事儿都没有做。
徐总说,那你们合作下来感觉如何?跟我们以前的供应商比呢?
林总说,赵总这边都是专业的团队,正规军,和那些草台班子不一样啊!
徐总说,那我就放心了,也不用等明年了,下个月,把之前停掉的先接起来!怎么样,赵总?
我说,徐总,你让我非常感动。
徐总说,赵总,你们好好做,我明年要大力抓品牌,会有更多的预算。

徐总和林总喝多了以后要吃面条,我走出门外去找不知何时突然失踪掉的服务生。这时,W市的特色再次展现出来了。不过刚过8:30,这饭店的厨师居然已经下班,什么都没有了。而服务生明显是因为"居然有客人吃到9点还不走真是太烦人了"才自己跑到另一面的楼道里去和待下班的同事们聊天抱怨。那个除了个子高点儿一无是处的女服务生言不由衷地跟我道着歉:先生对不起了。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8:30之后就不营业了。
那你们也不说一下?
我看另外那两位先生一直来的,我以为他们俩知道。
那埋单吧。
好的先生,好的马上,马上来。
说着她落荒而去。等她回来,我又让她去楼下开了两个单独的客房,并吩咐他们把房卡分别给到那两位先生。
安排好这些,我回到席上。没等我开口,林总说,小赵啊,是不是面条没有了。
我说,是的,厨子下班了。
林总说,你一去,我们俩就想起来了。我们相谈甚欢忘记时间了。W市的特色就是这个,晚上人们下班早。
我说,那我们要换个地方再继续吗?
林总说,不用了,不用了,今天很开心了。
我说,那到楼下去休息一会儿吧。

分别把两位美女和两位总送到了房间里。我才算送了一口气,至此,我W市之行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搞定了这俩老奸巨猾的头头,下面就看业务团队的表现了。如今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各地的外企,民企,都在削减预算,真正有钱的,就剩下这些国企了。每个省的国企都不多,所以我们为了开拓业务,只得不断地往内陆扩张。这些国企的预算,都握在少数领导手里,原则上只要搞定了领导,就能拿到业务。但国企的麻烦在于,上面的大领导要拿钱,而下面执行的小领导仍然要实效。这就是婊子要当,牌坊也要立,除去公关费用,项目执行起来非常累心,下面那些没拿到钱的小领导会不断地刁难,直到你的利润变得非常低非常透明才罢休。但生意还是得做,你也没得挑,大家都有个共识,说到底,拿钱的客户还是好客户,说明把你当自己人了,不拿钱的客户才是最大的麻烦,因为不可能有客户不爱钱,他不要钱,十有八九有更麻烦的需求。
林总和徐总算是认识多年的朋友,合作已久,也并不黑心,几千万的生意,房费餐费我出,人家姑娘都是自带的。我曾招待过一个东北客户,精力吓人,心也黑得吓人,吃完饭喝酒,喝完酒唱歌,唱完歌陪他打麻将输钱给他,折腾到凌晨,我已经趴下了,他还要找小姐,而且一要就是三个。后来我常常想,他怎么还能撑得住三个,莫非纯为了糟蹋我的钱,干一个看两个?
说起来,前面我还在算计夏冰到底是不是徐总的人,直到看着她搀着徐总进了房间,我才知道自己想多了。不禁摇摇头,自己在心里笑话了一下自己有失方寸。现在才晚上9点出头,完全还没有到休息的点,我不想那么快睡觉,就出了酒店,想自己在路边走走。这一带是W市的中心区域。总算有了点城市的样子。马路是新铺的,很平整,昏黄的灯光下,连斑马线都白得刺眼,威斯汀的对面是个很大的商场,商场灯火通明,居然也有一些国际品牌进驻。和火车站附近比较一致的,是这个城市那种独特的气息,黏糊糊的风,半冷不冷,带点暧昧不明,不知为何有一股闻不到的酸气。再有就是那些暴戾异常的市民。他们还是那么着急,那么凶狠。开车的,走路的各不相让。一辆红色小车要右转,但一个年轻人打着电话突然停在了它的车道上,红车开始拼命地揿喇叭,接着红车背后的几辆车也跟着一起疯狂地揿喇叭,我隔着马路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打电话的年轻人回过神来,让开路,然后追着那辆红车用土话大声地骂。实际上,每辆车都很急,如果绿灯亮起,前车起步稍慢,或者车前有马路过到一半的行人,人们就开始此起彼伏的按喇叭。车喇叭被他们当成了交流的工具,马路上有任何东西挡了道,他们就按。车也按,人也按,狗也按。我怀疑下一秒若他撞了树,第一反应也是要按。在一片喇叭声中,我过马路来到了酒店对面的商场。

在商场里转了3分钟之后,我立马做出了决定,我打算在这里看一个电影。因为这个商场里有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电影院。这个电影院是个连锁品牌,很高端,上海也有几家,我之前去过,其内部的音画和装修也有保证。这样的晚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适合从事的娱乐,也就是看看电影了吧。最近大片上的很多,想来上海的电影院应该是爆满的,但这里居然很冷清。在电影院等待入口的椅子上,只是零星地坐着一些W市的少年人们,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起来都不够时髦。过去,中国的年轻人们热衷过染头发,但很快这股风潮在大城市里褪去了。人们即使染,也是用一些比较低调的颜色。即使是明星,也很少有夸张的"狮王头"了。在W市,似乎这风潮才刚刚开始。这里坐着的几个小青年,个个都染了头发。而且颜色夸张,有金黄的,有黄得发白的,还有黑色和红色掺杂的。当然,发型更是不用说,惨不忍睹。我扫视了一圈,刚看到一个头发颜色正常的小姑娘,却发现她居然至少有八个耳洞。不过他们倒是很安静,横七竖八的占据着电影院的入口,两两组合在一起。事实上,由于他们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我感觉即使打乱了这种组合重新捉对厮杀也是可以的。我的电影开场还有蛮长一段时间,这让我觉得融入到他们之中坐下来,比杀了我还难。为着这个理由,我突然觉得自己看电影的决定有一些荒谬。我一把年纪,西装革履,居然混在这么一帮毛孩子中间。最后,站得腿有些酸的我选中了一对看起来最正常的情侣,他们正抱在一起,不时地接吻,穿着相对朴素,男生还戴着眼镜,看起来就像是附近大学里没有钱开房的情侣。我选择在他们所在的长凳边缘坐下,但只挂了半个屁股,然后掏出了手机,打算查查邮件。手机里有两条未读消息。
"赵总,一会儿有安排吗?"
"不理我啊"
是陌生号码,我想了想,掏出交换的名片来,对了一下号码,是夏冰。
消息是20分钟前发的,也就是我前脚从酒店出来的时候。
我回道:"没有安排,我在利达广场里逛逛。"
然后想了想,又回:"前面手机调了静音,没听到。你在哪儿?"
很快夏冰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说,赵总,怎么也不等我,刚把徐总送进房间,我就出来了,出来了你就不见了。
我又愣了一下说,酒喝得有点多,就出来吹吹风。
夏冰说,我在威斯汀的大堂里呢,我过来找你。
我想了想,在售票处给夏冰补了一张票,又买了一桶爆米花两瓶果汁。晚上人不多,我身边的位子都还空着,即使补票我们也还能坐在一起。不一会儿,夏冰就从直达电梯里走了出来,她看到大厅里的我,冲我招招手,还是晚上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没有一丝官员的气息。我回想起来,她也没有喝什么酒。所以面色也还是淡淡的。
大概我和她都意识到自己的年纪出现在电影院这样的地方有点突兀,就一起走到了落地窗的边上站着。我说,我请你看电影吧,我票都买好了。
夏冰惊讶的说,你真的是来看电影的啊?
我说,是啊。晚上也没什么事儿。
夏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电影院了。
我说,你是做电视的嘛,不过也要研究一下竞争对手的。
夏冰笑了笑说,电视台的人也是可以看电影的,只是我不大看了。
我说,那今天就舍命陪君子吧。
她瞥了我一眼,很清晰地说,好!

电影院里黑乎乎的。前后左右都有些空荡。过了不一会儿,夏冰就很自然地靠在了我的肩上。这么糟糕的城市,这么好的女人。我在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叹着。外面熙熙攘攘邋里邋遢的火车站像旧时代那样远去,电影院里只有舒服的座位,温暖的空调,软软的地毯,连座椅的塑料把手都带着亲和。况且我的身边还有这么一个,那么好的女人,没错,就是那种女人,那种你把什么乱七八糟夸奖的词语都放在她身上也不觉得不合适的女人。她承受得起。这么想着,我轻轻转眼看看她,她靠在我肩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
我一点也没法在乎电影都在演些什么了。我的心变得像泡过水的石灰石一样酥。大概过了十分钟的样子,我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像我一开始握的时候那样软。她轻轻地颤抖着,很柔顺地任我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虽然我没有在看电影,但它里面的镜头帮了我不少忙,男女主角接吻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倒进了我的怀里,我感觉到了自己裤子里磨人的酸胀,男女主角做爱的时候,她转过头,枕在了我的欲望上,然后我低下头,吻了她。她接纳这个吻的时候,把下巴略略扬起,错开了眼镜,我意识到不便,就把她的眼睛摘了下来,她浑身一阵觳觫,像个突然被脱去了内裤的处女,然后轻声地说了一句:讨厌。我又一次不可遏制地吻了下去。我得说,熬过这个电影的后半段是不容易的,我已经在憧憬电影之后的事情,但又觉得不能太急吼吼得像个小伙子,于是我们别扭地搂抱着,互相反复地摸索,一直到电影结束。

夏冰是个非常好的女人。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好的女人了。她不止手掌绵软,事实上,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软的。这一晚,长得像一生,仿佛我从未对女人的肉体有过这么高的兴趣,我细细地钻研着,直到洞悉了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节,我们一次次地冲上了巅峰。我好歹也算身经百战,在昏天黑地的过程中,我脑海中唯一清明的地方告诉自己,这不是普通的一夜情,这里面,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发生了。半夜里,我们浑身大汗,但却兴奋得睡不着,我靠在床头抽烟,她在冰柜里拿了一瓶啤酒。
她说,在饭桌上我就知道你一定很厉害。
我说,是嘛,怎么知道的?
她看了我一眼说,这么大年纪了,吃饭狼吞虎咽,鼻子还这么挺,喝酒还很克制。说着她又打量了一下我的裸体,说,身材保养得也还不错。
我说,你挺会看人的嘛,那你帮我相相林总和徐总?
夏冰说,林总是个大色狼,根本不用相,恨不得在酒桌上把胡巧巧给办了。但他太胖了,胖子都是有心无力。
我说,徐总呢?
夏冰停顿了一下说,他啊,他肯定是个狠角色。
我说,何以见得?
夏冰说,他虽然又瘦又小,但我扶他的时候觉得他很结实。
我笑。
夏冰说,你不要想歪了,他一直对我色迷迷的,但我从来没有理过他。今天是他说要介绍个上海的朋友给我认识,我才勉强答应的。
我说,我没想歪。我就是要谢谢老徐,我一直以为你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没想到便宜了我。
夏冰说,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过两年一轮岗,轮到清水衙门,就没人给他们烧香了。
我没说话。我猜到她下面要说什么。
夏冰又说,我在电视台干腻了,我再呆下去,说不定就真得便宜了别的什么人。盯着我的人多着呢,我也攒了点钱,我想去上海试试。
我想了想,说,你有多大的决心?
她说,很大的决心,今天遇不到你,我也是要去的。遇到了你,哈哈,大年三十儿打了个兔子,多了个朋友。
我说,我的公司不大,但是也不小。你要是一开始没地方落脚,可以在我这儿呆几天,就当试试水。不过可得暂时先瞒了徐总和林总,等你站稳了再告诉他们。
她说,好。我下周就去正式辞职,到时到了上海暂时没地儿住还得住你家。
我说,行啊。
她突然问,你没结婚吧?
我说,结过。
她没再问。仿佛什么东西都不用多说了似的。年轻人会纠结性重要还是爱重要,其实这个问题就是错的。我和夏冰的这场性事,仿佛把很多事情都做明白了,做透了。往往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根丝线,已经穿过了爱的针眼。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觉得浑身瘫软无力,但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眼睛还没有睁开,就伸手往边上揽了一把,嗯,那个柔韧的女体还在,不禁一阵幸福感涌上心头。迷迷糊糊的,她也醒了,一把凑了上来,说,赵总,醒了?
我眯着眼说,嗯,走,起床一起吃饭去。
她说,好。
我先坐起来,靠在床边,点了一根烟。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往旁边一看,不禁愣住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是醒着的。
这时,被窝里的女人翻过身来,看着我说,哎呀,你这个色狼,不许看!
说完呼啦一下跳起来,把被子甩在了地板上,捂着脸光着脚蹬蹬蹬蹬地冲进了淋浴间。
我坐在床上呆若木鸡,不知不觉烟灰也掉在了床上。我站起来,打开钱包去翻昨天看电影的票根。没错,昨天是去看电影了。
我想着想着,又不甘心,走到淋浴间门口,推开门问:巧…巧啊,我们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说,看完电影回来的呀。
我说,你记得那时是几点吗?
她说,不记得了。
我说,你去上海的事儿不要忘记了啊。
她说,忘不了,你放心吧,我周一就去辞职。
我几乎要跪倒在淋浴间门口。
胡巧巧回过头看着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了?
我忙说,没事儿,你太厉害了,我腿软了。
她大笑,说,讨厌,你才厉害呢,昨天晚上我差点活不成了。说完拿着莲蓬头作势朝我�水。
我浑然无觉,喃喃自语着,回到了床边。

等胡巧巧洗完澡,我编了个理由说有急事要回上海,就不一起吃饭了,把她先支走了。她倒也干脆,没说什么。
等胡巧巧走后,我落荒而逃般地回了上海。到了家,喝了点开水,我给林总打电话。
我说,林总啊,我回上海了,多谢你的款待啊。
林总说,小赵啊,回去了啊,不要跟我客气,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我说,林总啊,这个星期我们内部准备方案,准备好了我和你约时间,我们当面谈,争取在这个月把明年的合作敲定下来。
林总说,你不要着急,方案慢慢来。徐总要求高。哪怕时间长一点,不要拿出一些很粗糙的东西,不然我会很难办的。
我说,林总你放心,这个不会的。
我说,林总,昨晚吃完饭的时候夏主任说想安排W市电视台编导部门的全体同事来我们上海考察,你看我要不要主动联系她,安排一下?
林总沉吟了一下,说,噢……好啊。不过不是夏主任啊,你名字记错了吧,是胡主任。小赵啊,美女的名字你怎么能记错呢?
我说,噢,对对对,是胡主任,我自己的助理姓夏,刚安排好她做事儿,给说混了。
林总说,电视台出来考察,你们公司也可以作为其中一站的。我去和小胡说。
林总又说,你小子记别人的名字和职位不是最拿手的嘛,你会说错别人名字还蛮少见的。不会是被你那个姓夏的助理把魂给勾走了吧?
我说,哈哈,林总说笑了,那先这样吧。再见。再见。

我挂了电话,浑身一阵发冷。我觉得W市在我的意念中变成了一座灰色的城。灰色的接客大厅,灰色的建筑,连建筑上的红字儿也发灰,人们都穿着灰色的衣服,灰着一张黯淡的脸,缓缓地蠕动在傍晚灰色的天空下。我坐着灰色的出租车,穿过灰色的街道,来到威斯汀顶楼。我几乎看到了顶楼玻璃天花外不断呼啸着刮过灰色的大风。我想起我一个人坐在靠门口的位置,胡巧巧坐在林总旁边,夏冰坐在徐总旁边。我看到胡巧巧不断拿自己硕大的胸部去顶林总的胳膊,我看到夏冰优雅地吃饭,喝酒,和我说话,但从头到尾也没有碰一下徐总。我看到夏冰和徐总悄声说话时向我递来的眼神,我看到我们吃完了饭,先一起把夏冰和徐总送进了威斯汀1206号房间,又自己把胡巧巧和林总送到了1123号房间。我看到我自己仿佛溺水后上岸的昆虫,飞出高大的威斯汀,飞过W市灰色的斑马线,来到商场里四下逡巡,饥饿而焦渴。我更看到夏冰坐着电梯出来,长发披肩,戴着眼镜,有着精致的五官,浓浓的书卷气息,灰色毛衣下匀称的胸部微微鼓起,皮肤很白,手很软很凉。我看到我们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地说话,最后走进了一片漆黑的影院。
我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去翻公文包里交换过来的名片,但已成定局的,我的包里只有一张胡巧巧的名片,上面的手机号码,就是给我发信息的那个。我颓丧地坐在沙发上,憋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情绪,把胡巧巧的名片折了又折。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在沙发上了。这一趟差出得并不轻松。我累坏了。
喂。
喂,亲爱的,是我呀。
哦,什么事儿?
那么凶巴巴的干嘛啦,我想你了呀。
噢,我累死了,刚在睡觉。
哎呀那我把你吵醒了呶。
没事儿,你说。
我也没事儿,人家就是想你了。好想现在就去上海找你。
我问你个事儿。我突然严肃起来。
你说。她在那边也听了出来,就没有再使嗲功。
你们电视台的编导主任叫什么?
有很多的,你想认识哪个啊?
有没有一个姓夏的?
我想想……好像没有。
噢,好,我知道了。
你问这个干吗啦?
没事儿,别人找我打听个人。
噢,你刚才好严肃啊,我吓死了。以为出什么大事儿了。
没事儿,没什么大事儿,我想休息了,我们改天联系吧。
好……那我挂了。再见。
再见。

我是个务实的人。我是说,我并不是个会耽于幻想和过去的人。作为一个老板,毕竟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明年的业务,马上要准备的方案,业务部门内部的纠纷,团队新血液的补充,胡巧巧来上海后的工作安排……这每一件事儿,都比思考夏冰是谁要来得急迫。如果她存在过,她会来找我,如果她没有存在过,那么她就是胡巧巧。

今天是周六,我给我的助理打了个电话,她不姓夏,姓张。
喂,小张,方便吗?
赵总,方便的,您说?
通知团队周一早上全部按时到,W市的业务下来了,我要开会布置工作。
好。我马上发邮件,发完邮件会一个个电话通知的。
好。然后下个月我们会来一个新的媒介总监。我一会儿把她姓名和联系方式发给你,你让人事部门跟进一下这件事。
好。
再见。
再见。

在我办公室的门外面,还有一个空着的主管间,这个房间,是我有意无意留着的。这个房间离我的办公室最近。我打算把它安排给胡巧巧。

胡巧巧在一个月后,辞掉了W市的工作来了上海。

时隔一月再次面对她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完全不爱这个女人,她对于我,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爱的是夏冰,可夏冰在哪里?但那天早上的玉体横陈事件,让我无法摆脱胡巧巧,尤其她是林总徐总介绍认识的女孩。她在W市的官方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的存在,让我得以守住W市的这笔大单。况且我是个年近四十的老头子,虽然保养的好,但年纪在这里摆着,还有一次失败的婚姻。而胡巧巧则年轻美貌,刚刚24岁。我们的关系很快在公司变得半公开化,同事们渐渐都知道了新来的媒介总监其实就是未来的老板娘。他们谈论的话题无外乎"老牛吃嫩草","男人就是越老越香","赵总胃口真好,这么年轻鲜嫩,不怕加速折旧啊","不过赵总保养得好,看起来就像30出头,倒也般配","离婚这么久终于找了一个,看来是熬不住了,光棍的日子不好过啊""原来咱公司喜欢他的那几个都没看上,在外面找了一个"……这些八卦坐实着胡巧巧的身份,也让我的心里越发的不舒服。我不舒服不是因为他们八卦我的私生活,而是我想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你们说的那么回事儿。我需要的不是这么一个年轻的,鲜活的,放荡的肉体,也不是这么一个在公司声若银铃跑上跑下指指点点,一副积极进取模样,帮我扎紧篱笆打点生意,还能在办公室里和我随时开战的胡巧巧。我需要的是我的夏冰。

可夏冰呢?随着日子的推移,我发现她并没有消失,她的实体虽然没有出现,但形象却越磨越亮。如果说我之前还会忘记她那天穿的衣服,面部的细节,身体的皱褶,腰间的暗痣,现在,这些东西都在我对胡巧巧的一次次确认中变得越发清晰。我曾经拥有过夏冰,她绝不是胡巧巧。胡巧巧没有灰色的毛衣,也没有任何一件灰色的衣服,胡巧巧不戴眼镜,接吻的时候不会仰起下巴,胡巧巧不等我脱她的内裤就会自己在床上躺好,胡巧巧的身体过于年轻过于有弹性了,不像夏冰那样,有一种成熟女人的柔软和丰腴……但胡巧巧天天守在我身边,像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接受着所有的祝福。

最终没有熬过一年。

我自觉我和胡巧巧的分手非常必然,我实在无法忍受她了。但胡巧巧不这么认为,她认为是我玩弄了她。年轻女孩子们都乐于这样认为。大概上帝发明中年男子就是为了让他们玩弄年轻女孩子的。仿佛不玩弄一下,就是对不起上帝。所以她说我玩弄了,我就是玩弄了。她因此而愈发得理直气壮,声泪俱下。在家里闹完,又在公司堵着我的门口大吵大闹,不得已之下,我最后叫了保安。公司开了十年了,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儿。后来,我始终不愿再见她,最终拿出了一大笔钱才算了事。之后,一想起这件事,就有一股深深的厌恶和疲倦从水泥地板下钻出来,顺着小腿爬遍我的全身,仿佛我小时候被壁虎咬到的可怕经历。

别的人不敢和我说,只有几位跟了我很久的老同事找到我谈了一次,说是不是找风水先生来看一看,化一化这个桃花劫。其实他们的意思是我最好不要影响到公司的运营,毕竟这么多人跟着我吃饭,我要是中年危机起来,麻烦就大了。我说不用了,这个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确实不用了。因为胡巧巧对我没有任何威力。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就不用担心了。我在心里说。然后嘴上告诉他们,那这样吧,我周末去普陀山烧香。

经过我再三的奔波,弥补,W市的生意也没有受影响,胡巧巧拿了钱,也没有多�嗦什么,年轻人疗伤快,我们并没有深仇大恨,世上的有钱人也不止我一个。但不久后林总特意来电话和我语重心长了几句,小赵啊,我叫你小赵,就代表我大你几岁,是你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头一次的婚姻失败,对你的影响就这么大?这不是让那个女人得逞了?我还记得她咒你一辈子得不到幸福呢?胡巧巧不错啊,多好啊,又漂亮又能支持你事业,你还挑什么呢?我说,谢谢林总关心。也是努力相处了一段时间,终究觉得不是很合适。长痛不如短痛,分了对大家都好。巧巧还年轻,找个比我好的还很容易,我就不要耽误她了。林总说,哎哟你糊涂啊,她自己愿意给你耽误你还不耽误,我觉得她对你还是有一点真心的。你真是的。我在电话这边不再说话。这终究是私事,比不上生意重要。林总看劝不回来,也就没再多说。

这个事情结束的时候上海已经是秋天了,我休了一个长假,独自去南方玩。南方是永无止尽的夏日,我独自一人,在亚龙湾的红树林酒店里住了下来。每天,我穿着当地人才穿的花衬衫,戴着草帽,到沙滩上去游泳,晒太阳,晚上则呆在酒店里处理工作邮件。我打算呆得久一些,年纪大了,肤色惨白越发显得老相,我打算把自己晒成巧克力色再回去。也是暗自想做出个重新做人的姿态。这种白天消闲,晚上工作的状态使我的精神变得松弛而自如,不论胡巧巧还是夏冰,这段时间都没有来打扰我。

呆到两个星期的时候,三亚刮起了台风,我只有呆在房间里看着外面樯倾楫摧。台风喘气的间隙,趁着雨停,我开酒店租给我的车,去市里补充了一次物资,路上的车和人还是不少的,此地居民们对于台风已见怪不怪了,除了一路上的防风林都倒伏了下来,三亚和平日差别不大。

不过,三亚这个地方,也是除了旅游业别的一塌糊涂,亚龙湾之外都破破烂烂的,我也没有兴趣多逛,在超市买完水果、食品,烟酒等必需品以后,我返身开回亚龙湾。毕竟台风随时可能再次发作。但到亚龙湾之前的一段郊区路上,我意外发现了一个在内地已经消失很多年的东西。于是停车,走了下来。

这是个小镇,应该是三亚郊区的某乡。这里有一些水果店,水果店边上是一些小旅馆,水果店门口站着一些黑乎乎的姑娘,水果店老板说这是提供特殊服务的黎族姑娘们,我看着她们茫然的脸只觉得酸楚。所以不再多看。从水果店到公路边的这一段很开阔,摆开了几张桌子,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趁着这台风的间隙,居然在炉子边汗流浃背地烤羊肉串和海鲜,这会儿已经过了晚上的饭点,人不多,然后在就餐区的尽头,摆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个电视机和一台卡拉OK,一个精瘦的青年对着屏幕正在猛唱"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
这当口儿,我看着这一幕有点上头。我愣了一会儿,走到了这摊子里坐下。一个背着收银包的黑姑娘凑过来问我吃什么,我随便点了点东西,然后含混地问,唱一首歌多少钱?我看起来又黑又瘦,穿着当地人的衣服,应该相当得岛民。
三块,黑姑娘仍然一眼看出了我的外来身份,她努力的用普通话回答我,先森,要唱吗?自己过去点。
等一会儿。我说。
然后我就坐在那里看那个小伙子唱。唱完伍思凯他又开始唱张学友,然后竟又嚎叫般地唱了郭富城的《狂野之城》。
坐了十几分钟,我还是没能去唱。最后吃完烤肉,开车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到离开,我都没有再出过亚龙湾的豪华酒店区。

台风过后半个月的一个傍晚,我午觉睡过了头。出来逛沙滩的时候,已经快封海了。红树林的沙滩很大,人也很多,这会儿,一波波的人流开始往回走。大部分是拖家带口来度假的,他们三三两两拿着帆板和救生圈,满怀疲惫的满足和愉快。我穿过他们,一个人执拗地往沙滩上走。大概还有半小时,我打算享受一下残余的海水和阳光。救生员们站在岸边的轮胎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并无阻拦之意。

我没有留在靠近入口的地方,因为那里还有些残留的人。而是远远地找了一片没有人的海滩,走过去,在沙地上躺下来,然后面朝阳光闭上了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传过来: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副腔调。
我醒过来,抬头看看和我说话的人,太阳照着我的眼,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一头长发。我说,是啊,你也没什么变化。
其实何必呢?她说。
人不就这么回事儿嘛。我说。
你们从商的人,这么感性,生意是会做垮的吧。她说。
我说,公司虽然艰难,但不还是过来了?
她说,你还说,你不觉得你这次又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她又说,但愿你不会难过。
我说,不论如何,我坚持。嗯,得坚持下去。
我闭上眼。
我感觉她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最后走开了。

救生员开始吹封海哨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眼眶咸咸的,又被最后的余晖照得热辣辣。我抓过潜水镜一把戴上,朝海浪里扑了过去。嗯,夏冰那天晚上的内衣是蓝色的。蓝色的胸罩,蓝色的内裤,蓝得像是从三亚的蓝天上掉下来又被蓝色的大海弹了回去。夏冰,夏冰,我一次次地朝着那片蓝色冲过去,又一次次地不得其门而入,结束了,结束了,救生员边吹哨边在岸边喊,嗯,我也想大声喊点什么,或者干出一些不符合自己年龄的事儿来,但海水堵住了我的鼻子和嘴巴,左冲右突,最后从我的眼眶里嘶吼着,奔涌了出来。

老王子,作家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爸爸爸爸

第三眼 于 2013年4月3日星期三 时间: 上午6:33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赵延

(写给爸爸的童话,所以,署了他给我起的名字:赵延。)

有一大盆水。

一次雨后,天重新变蓝,太阳光落下来,在盆里溅出一滴水,于是,旁边多出了一小盆水。

一小盆水很艰难地长大。他太小了,吹来一阵风,就摇摇摆摆要翻倒,太阳旺一些,就担心被晒干。每当这样的时候,就有几滴水从一大盆水里跳出来,落进一小盆水里,让他变得有活气,好撑到下一次雨水,长大一圈。
   
爸爸爸爸,你给我这么多的水,不会死吗?一小盆水问。
   
一大盆水说,这点算什么呀。
   
爸爸爸爸,你太厉害了。你还会再长大吗?
   
那当然。
   
有多大?
   
一百个你那么大,一千个你那么大。
   
有旁边的井那么大吗?
   
更大!你知道池塘有多大吗,你知道湖泊有多大吗?
  
一小盆水困惑地晃了晃肚子:那,我们会一直大下去吗?
   
那倒不会,总有一天会死。
   
一小盆水的水纹乱起来:死?
  
对呀,比如被谁一脚踢翻了啊,天上掉石头把底砸漏了啊,碰到这样的事情,也没办法咯。不过要是平平安安的,过些年,等我老了,就会一天天小下去,有一天,变得比你还要小,就"嗖"地一声,不见啦。
   
骗人!怎么可能比我还小!一小盆水假装不相信。
   
第二天早上,一小盆水说:爸爸爸爸,我哭了一夜,怕死了。
   
没见眼泪呀?
   
爸爸爸爸,你忘啦,我们是一盆水哎,哭出来的眼泪马上又落回肚子里的呀。
   
那不是和没哭一样?
   
对呀!
   
哈哈哈哈!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天气越来越冷,最上面一层水都结冰了。两盆水每天都用小半天把冰晃开,小半天说话,小半天再结起冰。更冷一些的时候,他们终于没法说话了,如此一直到春天的早晨,两盆水跳起来,撞了下肩膀,哗啦啦啦,冰终于全都化开。
   
好闷啊。他们畅快地抱怨。一些水溅到了外面,不过不管是一大盆水还是一小盆水,这时候都已经不在乎了。
   
爸爸爸爸,我已经比你更大了。
   
是哦。
   
你没长到池塘那么大嘛。
   
那看你的咯。
   
但其实,你会"嗖"地一下变没这件事,是骗我的吧?
   
哈哈哈哈。
   
风吹过,燕子来又去,海棠花艳了,被雷劈断的树又长出新芽。一小盆水总算长成了实足的一大盆水,当然,他还是一小盆水。一大盆水已经变得比一小盆水大不了多少,当然,他还是一大盆水。
   
又一年春天,一小盆水自己哗哗把冰抖开,不太敢去撞一大盆水,因为他有些老旧,万一撞破怎么办。所以这年一大盆水醒得晚了些。
   
闷吗?一小盆水问。
   
睡着了,不觉得闷。
   
夏天的时候,没有雨。
   
每天,一小盆水都会用力晃肚子,分出一些给一大盆水。但是一大盆水的底薄了,水走得快。
   
这一天,一大盆水只剩了浅浅一层,浅到连水纹都抖不出,一抖,就见了底。
   
我觉得明天就会下雨,一定!一小盆水说。
   
我有点累,就不和你说话啦。
   
那你还说什么,赶紧别说了,多存点水!
   
知道啦。
   
一个上午都是沉默。
   
中午的时候,一大盆水忽然晃动了一下,一滴亮亮的水珠飞起来。这水珠璀璨得像是赋予了一小盆水生命的那一颗,只是小了许多。
   
一小盆水想要接住。但太阳太大了,水珠没能落下来,就融化在阳光里了。
   
一大盆水里,已经没有水了。
   
爸爸爸爸。
   
……
   
爸爸爸爸。
   
……
   
其实,他感觉到了爸爸的离开。在他的身体里,那赋予他最初生命的一滴水,早已经和所有的水融汇无间的那一滴水,正在慢慢地离开。组成他生命的千千万万滴水,每一滴此刻都少了一点点。这滴水永远地没有了,留的是一个空缺,因为太小了,所以其它的水填不上。这空缺小到压根儿瞧不见,但身体里哪儿都是。
   
一小盆水想,其实爸爸并没有死,他融在阳光里,所以变得无所不在。天空是他,云是他,山是他,湖泊是他,大海更是他。
   
我,也是他。

我正被爸爸包围着,一小盆水对自己说。虽然我感受不到,那只是我太笨了,关于这点爸爸早就说过。

他就在那儿。只是,我不够敏锐。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赵延,悬疑作家、笔名那多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爱情记忆碎片

第三眼 于 2013年4月12日星期五 时间: 上午6:50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覃仙球

1999年2月14日,除夕前,我终于下定决心给小冰写了一封信。信寄出去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失败了。再过两个月我将满12岁,正在陷入我人生第二场狂热的爱情,头昏脑胀,好像生病发烧。

请永远不要随便耻笑一个12岁大龄儿童的爱情。请回头想想你们12岁时的样子,是不是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瘦瘦伶伶的身体,站在人前面有赧色,眼泡也莫名其妙地鼓起,似乎充满了泪,两只手局促地下垂着永远不知道该往哪里摆。那时侯你也在偷偷喜欢着谁吧。TA的声音,气味乃至一个隐约的影子,都能令你的心脏轻微抽搐一下。就像一只生活在原野里的敏感小动物一样,你调动起全身的感官,追踪所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你会变得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情感丰富而且廉价,你平生第一次尝到一种苦涩而火辣的情欲味道——那是因为你体内的荷尔蒙开始旺盛分泌了。如果你还能记起这些哪怕只有一点点,就足以原谅我在这里一再地,反复地,语焉不详地回忆这些幼稚夭折的旧情事。

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每一段感情事件——我甚至怀疑可以称之为事故,无非都是这样。相互的谨小慎微的好感过后,开始摩擦,碰撞,分裂,进入休眠期,直到下一次再被人唤醒,带着火山一般的毁灭性喷发。

我和小冰也仅仅是相处了短暂的一个月,肉体上浅尝辄止。我们尚未知道如何深入。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仍然主要是一个儿童,不知道应该如何解决成人世界的问题。而小冰已经开始步入那个以情欲取胜的环节。

有一年清明,我生日。好像已经是初三了,清明放假回来,我回学校,在自己的床铺上发现了一个信封,打开来,里面是几张照片。小冰和他的表弟。他父亲。他母亲,坐在一块岩石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些照片。宿舍里刚好陆续有人返回了,我慌张地把照片塞回信封,一下压在席子底。后来我再见到他,就慌忙掉开头。春日和暖,开始拍毕业照,我穿上白色衬衫,站在人群里面,眯着眼睛,小心翼翼作出一个微笑。小冰站在很远的后排。我已经开始比他高了。

2002年2月14日,我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终于来到猪的房间里。我特地买了一大袋的徐福记巧克力——我只买得起这一种巧克力,当时在超市里的标价是16元一斤。我攥着一袋五颜六色闯入县委大院那座陈旧的家属楼里,和猪玩了一个下午的大富翁。那是我唯一会玩的游戏。我看着猪的眼睛,眼角下垂,眼球是晶莹的浅褐色,眼睛下是丰润的双颊,柔软的嘴唇如同一枚新鲜的苹果。彼时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小冰,完全沉浸在一场全新的迷恋里。那是2002年春季,仿佛天地初开,万物刚刚被创造出来,一切都散发出浑然的光。什么都可以变得更好。

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开学后,几乎所有人都猛然发现我和猪的关系变得异乎寻常地神秘。在上一个冬天里,他偶尔会和一群无聊的男生去我位于教室角落的单人座位那里。如果有人对我的嘲弄过了头——其实我非常习惯了这种嘲弄,他就会为我激动地辩解。到了春天,更多的时候他和我单独在一起。春天的风很大。有时在阳台上聊天,他会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吓一跳。这时他说,你这么瘦,风会把你吹走的。这是我从小到大听到的,最为甜蜜的话。所以后来不管我的朋友们不停在我耳边说他有多么难看多么惹人讨厌,我都不为所动地爱着他。直到今年,他24岁了,老得非常之丑,已经要和女朋友谈婚论嫁,我还是忍不住在给他的电话里恨恨地说祝你本命年倒大楣。可见我有多爱他。

2004年2月14日,我和班里的一众男生坐在某个肮脏的小饭馆里,大呼小叫地喝酒,吃大盘鸡。我紧紧挨着何,他说着好听的普通话和其他男生拼酒,偶尔转头过来对着我笑,令我产生错觉,以为他异常优雅,而且是爱我的。后来我喝了很多酒,如愿以偿地醉倒了。回学校的路上,何一路搂着又唱又跳的我,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学校里。然后我们就一起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每个人都去教室了,剩下我和何两个人。何光着身子在水房里洗澡,我就像个流氓一样倚靠在门边看着他。那是南方少年才有的身体。他洗完澡,我招手叫他过来,待他站定,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放进他口齿间,再指指自己的嘴巴,他顿时明白了,俯身下来,把巧克力送进我嘴里。我闻见他头发上的海飞丝香气,蓬松得好像梦一样。

那个春天我生活在无止尽的慌乱和嫉妒里。快高考了,我变得十分焦虑。我的成绩似乎已经到了一个尽头,再也没有提升的空间,而距离我预想的学校还相距甚远。但其实更多的还是嫉妒——十分疯狂的,刻毒的情绪。我知道何喜欢着某一个女生,她皮肤黝黑,胸部丰满,是个十足的骚货。我在假想里一次又一次妄图杀死她。后来何生病了,他拒绝了我的帮助。我终于知道其实不管做多少努力都是没有用的,包括杀死他所有的女人。他永远不可能爱我。

后来我就恍惚地考大学去了。老子不能被人爱,还不能考大学么。于是就考上了大学。那些发生在小城镇里的繁琐小爱情,一抽就过去了,根本来不及惋惜。大学里我把自己埋了起来,像一只鸵鸟,以为把脑袋插进沙子里,看不见时光一层层滑过去,就可以保留住一大把的年少张狂。还是没有爱,四年就过去了。

2005年,我和小冰联系过一次,在网上,通过各种渠道,他找到了我。在那个不停尖叫的对话框里,我问他,你那时是真的喜欢我吗?他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小了。我没有说话,再过后他就从我的好友列表里消失了,再也没有联系。听说他去了广东,和他叔叔一起,开大客车。寒假回家,我听说何已经和那个黑脸大胸女生上床了。我当时恶毒地希望黑脸大胸女生发现何的鸡巴弯曲于是无情抛弃了他。

后来又接到猪的电话,我说你的婆娘不是老说要自杀么,怎么还不动手,猪就愤怒地挂掉了电话。我本来以为他们是爱我的。

2013年2月14日。我坐在南方小镇的网吧里,身边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南方语言,遗憾的是我都能听懂。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在热烈地谈情说爱。他们不再像我那时侯,爱一个人需要准备很长时间,像打一场战争一样,埋伏漫长时间之后,还是全盘输掉了。他们现在有网络,有各种先进的科学技术,爱情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件艰难晦涩的使命,爱起来轻松无比,如同进门之后脱下一件外衣,出门再套上那么简单。他们不再需要因为爱情而不断损耗自己了。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他们比我幸运许多。

覃仙球,自由撰稿人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他们最幸福

第三眼 于 2013年8月17日星期六 时间: 上午7:30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大冰

这是篇演讲稿,亦是我新书《他们最幸福》的序言,想把这篇长文献给爱「一个」的人们,谢谢你们读《不用手机的女孩》和《我的小姑娘》时,肯落下泪滴或红了眼眶。

浪荡天涯的孩子,忽晴忽雨的江湖,祝你有梦为马,永远随处可栖。

开讲:

在人际交往中,人为什么有时会觉着累?饭局里、社交中、应酬时、当你在表述自己时,为什么会累?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想展示出一些其实自己并不具备的品质和素质,所以会觉着累吧。

我今天不想太累,这场演讲我想真实一点儿,说点儿实话。

我认为这是一个有点扯淡的社会,这是一个悲凉的时代。悲凉到每当我们去认知一个人时,一定要先给人框架一个标签:他是干什么的。哦,他是一个专家、他是个作生意的、他是一个学生……然后以此为出发点,来冷暖远近度量一个人。

我觉得这很扯淡。

我很想站在这里很随意的介绍自己说:我只是一个33岁的男人……

但是好像不太契合大家的接受习惯,那就先从标签开始吧。

怎样介绍我的标签呢? 

刚才演讲开始前,我在洗手间遇见两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们告诉我说:我是看着你节目长大的。

好吧,我有一个身份标签是"一个主持人"。我自己界定为一个还算敬业的二流综艺节目主持人,但按照业界某些人的评判标准却是最不务正业的,最不求上进的,轻易的就放弃了很多机会。他们有时会议论说:这人干这行也干了十几年了,别人都一个接一个地"红"了,就他还这么漫不经心地玩儿清高,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脑子有问题,只是觉得:某些约定成俗的规则,并不等同于自己的生长法则。 

另外一个标签的话,我是一个背包客吗?算是吧。在路上断过三根手指,一只手腕,两根肋骨,脚后跟冻坏了一点儿肉,一到了秋天必须要穿靴子。走了很多年,走坏了很多双鞋子,混迹江湖多年,浪荡过大半个中国,滇藏线、川藏线,都不止一次一步步用脚量过,算是一个背包客吧。

可当下我并不敢刻意去标榜这个标签。最初背包上路时我还只是个简单的少年,那时背包客这三个字还在代表着一种勇敢而浪漫的成长方式,不像当下,已然奇怪的沦为一个时尚而浮躁的名词。

还有一个身份标签:民谣歌手。

我爱民谣:它是一种诉说,一种可以承载"情怀"二字的诉说;于当下的时代而言,它是为数不多的气眼;它是羊,我赶着它,和我的伙伴们行走在无垠的旷野上。甚至没有路,只有一片无垠的旷野,天干物燥暗哑呜咽,但是一点儿都不晦涩。

你知道,曾经有一个很美好的时代,人们把流浪歌手称作行吟诗人。但那个年代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或者说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时代稍纵即逝,白驹过隙,美好得跟假的似的。

在我十年流浪歌手生涯中,遭遇过很多神奇的人,神奇的和假的似的,今天第一次说给你听。

他们的生活方式、人生出口、修行法门,和实用主义者们秉承的朝九晚五、温饱体面、出人头地没太大关系。

他们是天涯过客、浮世散人、江湖游侠、流浪歌手,我很庆幸曾是其中的一员。

我很难用一个词来界定他们,我不想用那种标签:他们是一些浪迹天涯的人,他们是凯鲁亚克笔下的那种"在路上"的人,不想用这种标签。

我想用"他们是幸福的人"。

他们拥有一种值得我们去认可、寻觅、甚至理应获得的幸福感。他们或许是陌生的,但却是发着光的。
于已经习惯了单一幸福感获取途径的人们而言,那是另一群人的另一种幸福感。

这些幸福的人并无太璀璨辉煌的标签,他们路过我的生命,是我内心强大力量的某种重要来源。我想给大家介绍下他们。 

2012年8月份时,我在丽江开过一个叫"丽江之歌"的酒吧。在这个神奇的酒吧里,厨师会打手鼓,扫地的小妹会唱爵士,收银员是散文作家,吧台总管是个学校教导主任,她觉得自己以前作孽太深,所以来洗涤灵魂。我们的歌手有老诗人、有支教的老师……

这个酒吧天天爆满,由于掌柜太不会挣钱,几个月后光荣倒闭了。话题岔开一下:我还有一个标签是"最不靠谱的酒吧掌柜"。

多年前,我在拉萨开过酒吧,倒闭了;在成都开过酒吧,倒闭了;在丽江开过酒吧,倒闭了;开了第二个酒吧,倒闭了……现在丽江还剩下一家酒吧,叫做<大冰的小屋>,还在努力赔钱维系着,因为人们说它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首先介绍的这位仁兄长得很像曾志伟,外号"志伟"。志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会打手鼓的那个厨师,本身他就长得很像一只手鼓。他非常希望在丽江能够有艳遇,但是很遗憾,不论他怎么样抱着吉他摆POSE都没用。

他究竟怎样的神奇呢?这个46岁,还是45岁的中年男人,他因何来到丽江的我不知道,他在我酒吧白天做饭,晚上唱歌,帮忙打手鼓,不要酬劳。前段时间云南彝良地震,他要请假到彝良去,我说你为什么要走呢?你这么一个死胖子你去了能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蓝天志愿者行列中优秀的一员,有地震的时候他必须要冲过去履行职责。这一切,你不问他不说,并不引以为谈资。

他回到了丽江后,又跟我请假,说是再待两个星期就又要走了,他说要去实现他的一个人生理想。我问你都四十多的人了,什么人生理想?他说当渔民!他说我这辈子可想当一回渔民了。

然后他去了海南,混上一艘渔船出海打渔,学会了晕船,还学会了补网。

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所实现的人生理想,让我非常羡慕。 

我有一个朋友隐居在大理,是一个年轻的单亲妈妈,叫做听夏。

她说她的价值观是:所有一切数字可以衡量的商品价值,都是要努力去逃脱的。

这是听夏的照片,站在田间,带着她的小女儿,苍山洱海旁,安静的为自己生活。这是个有信仰的女人,相由心生,是个美丽且娟秀的女人。她在欧洲留学回来后,想找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她去应聘,一次接一次应聘,后来发现,我操,这个国度什么都在发展,唯独游戏规则没动弹,游学了多年回来后居然还是竞聘不过随便一个稍微有点关系的人。

她不想改变自己,于是选择安居大理。这是个有才情的女人,她有一次跟我讲起背上的小女儿,说,大冰你知道吗:"小朋友刚刚睡醒的样子,就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国度刚刚旅行回来,身心疲惫,向我索要一个温暖的拥抱。"她是我见过的最诗意的女子,文笔极好,时而卖文为生却往往佚名。

冬天去春来时,听夏会离开大理,因为大理日渐米贵,游戏规则也慢慢和北上广同步了,她不想呆下去了。她是一个极简主义者,努力想规避一切数字可以衡量的商品价值的影响。她说会去西藏的波密,那里有桃花谷,三面雪山,一面桃花,她说她会去那里带着孩子静静地成长。我说你吃什么,她说,有什么吃什么呗。她四年前穿的衣服,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穿的,是同一件。普普通通一件布衣,穿在她身上却不带丝毫烟火气。

她是一个有信仰的女人,她以信仰为基石,筑起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幸福小径。很多的时候我在想,信仰可能会让一个人非常的幸福吧。 

在路上我遭遇了很多人,所有处在某种幸福状态的人,让我感觉到幸福的人,他们都有一种信仰。请注意,我讲的这种信仰或许不是宗教,当然也可以是宗教,比如昌悟师兄。

昌悟师兄是个研究生,几年前我们天天在大昭寺旁的藏姑寺甜茶馆里喝茶聊天,相谈甚欢,这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忽然有一天,我惊讶的发现他剃头出家当了和尚。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和剃头之前没有太大的区别,还是那么平和淡定。他很愿意听别人唱歌,不论我在他面前唱口味多重的歌(例如《把爱做够》),他都含笑听,听完了笑呵呵地鼓掌。

他不是因为什么失恋失业人生受挫失败打击而出家的,他说选择一个信仰,也是在选择一种能让内心恒久安宁的人生状态。

昌悟留下一幅画面在我脑海中:他牵着我的师弟去遛街,那种了无牵挂怡然自得着实让人羡慕。给大家普及一个知识,很多的比丘,弘法利生,收弟子是六道收徒的,都是有情众生,人可以皈依佛门,狗也可以。我们有一个狗师弟,叫做昌宝。师弟就有一个毛病:随地大小便,除此之外没其他毛病。你看昌悟笑的这个模样,多么的超然。他放弃的是什么,我不愿戴着眼镜去深究,但他获得的是什么,不用多说,仁者自知。

还有一个懂得给自己营造幸福的朋友。。

她是一个台湾诗人,叫做然灵,她的护照可以去世界上大部分国家。这个朋友每到一个地方旅行,无论是菲律宾、印度、或者是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她都会给我寄一张明信片,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间断过。但我从没见过她,也不知她具体长什么模样。我们曾数度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直线距离不到百米,但说好了不见面。

我觉得她是个懂得营造幸福的人,她每到一地,有这样的兴致,来和一个遥远的未曾谋面的朋友分享心情,她几乎永远是阳光的没有阴霾的。我们是彼此文字作品的校检者,我给她读我的文字她给我读她的诗。她是一个诗人,出过两本诗集但根本不挣钱。在世界各地游历的时候,她靠打不同的工来挣盘缠,她的岁数跟我差不多大吧,我不清楚她是否有艳遇,是否有爱人,但是她呈现给我的这一面人生让我觉着很诗意,充而实幸福。 

老兵,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懂得选择幸福的人。

老兵是一名老兵,隐居在云南丽江古城,在我酒吧的斜对面,开了一个火塘,专门卖烧烤。酒卖得特别贵,我们常说他开的是黑店,但是很多人愿意过去消费。

他很性情,从不介意我站在他们家桌上喝酒。我们喝大了以后,经常一起站在桌子上边唱边喝,前面是火盆,有好几回鞋就这么烤坏掉了。如果你们去到丽江的话,替我向他问一个好,可以报我的字号,也许他会允许你也站在桌子上喝酒,或者让他给你们打折,但是打完折后应该也很贵。

这个男人的脑袋只有三分之二是自己的,剩下三分之一是金属合体。自卫反击战时期,这个男人带百二十人敌后穿插,活着回来的只有十几个。回来后,他获得了一系列的荣誉,应该是一等功臣或特等功臣。但他选择放弃那一切,隐居云南,娶了一个泸沽湖畔的摩梭女人为妻,他的生育能力非常强,生了三个儿子。当下他隐居在丽江的古城里,开着小小的火塘烧烤店。

每年八月一日我会回到丽江,陪他过节,那天他会大醉伶仃的对着一整面照片墙,给他战死的袍泽弟兄们唱歌,永远只唱一首歌,叫做《望星空》。后来有一次我做节目,嘉宾是《望星空》的原唱董文华,我给老兵打电话:老家伙,我帮你要一张签名照片好不好?

他的回馈是一个词:切!

但他是幸福的,他理所应当获得的一切,拿命换来的一切,他选择放弃。放弃那些顺理成章的荣誉,隐名埋姓选择去过最低层最市井的生活。他是幸福的吗?刚认识他时我不懂,不解,不敢完全地肯定,但一年又一年我越来越能够感知到他内心的强大。

他懂得选择,于是他拥有的是一种我们望尘莫及的幸福。

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我不敢把他不戴墨镜的照片展现出来,因为有所顾虑。

他是当年尼泊尔毛派反政府武装游击队的中国籍雇佣兵,正儿八经的一个雇佣兵。

十年前和他在拉萨相识时,我在街头卖唱,他每天过来帮我收钱。后来某天他不辞而别,听说又回去尼泊尔继续做他的雇佣兵了,之后很多年没有音讯。

再后来知道他的消息,是因为玉树地震。他是第一批带着物资进到灾区的人,他当时带队拉着一个车队的物资开了几天几夜到玉树,累的几乎吐血。并且他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一直到今天,一直到当下,还在继续做着针对玉树这个地区,有针对性的志愿者工作的一个人。

他是条汉子,我希望他能够长命百岁,希望他身上的枪伤刀伤,阴天下雨的时候不会太疼。

多年过去后,我再度与他重逢,大家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回忆往事。当他轻描淡写的讲述那些枪林弹雨中的过往时,当他轻描淡写的讲述那些有始有终的善举时,他呈现出来的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幸福。

他是个敢于实践的独行者,他活得跟我们不一样,我愿意用一个稍微矫情点的词,或者说是学理点的词:他在"现世存在的超越感"这点上,可能比我们很多人尝试的更多吧。

在我的认知中,一个成熟健全的当代文明社会,理应尊重多元的个体价值观,理应尊重个体幸福感获得方式、人生出口的选择权。

我很荣幸在我生命当中曾经历过如许多神奇的朋友们,他们对梦想和理想的解构和理解,跟我们应该不太一样。财色名食睡、安全感……或者说是,让别人觉着你过得好,在他们眼中,这一切不是那么那么的重要。

他们构筑起的世界,于很多人而言是一个陌生的三次元,是另一种文化族群,另一类社会,甚至,另一角中国。可我多么想告诉你:他们并非异类或异端,他们所拥有的幸福感,亦是你我本应该拥有的。

有一个死去的朋友,他曾帮助我建立我的幸福路径。

初冬还是晚秋的时候,他去拉萨河旁边拍照片。那么浅的水,谁都想不到,一只脚踩进去来取景,人就会整个下去。几秒钟之后整个人都找不到了。沿着河去找尸体,找了一个月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后来讲菩萨把他收走了。

有一只手鼓是他留给我的。他把鼓留给了我……这只鼓影响了我的……我甚至可以站在这里很肯定地讲:影响了我的半生。

如果没有当年的这只鼓,我不会坚持那种生活方式旅行方式:背着一只手鼓去所谓的浪迹天涯。旅行的方式就是背着手鼓穷游,从漠北到赤道,从江南到藏地,边走边唱,挣多少钱走多远的路。我背着这只鼓,去了很多的地方……一个一个的神湖,一座一座的神山,玛旁雍措,冈仁波齐,以及珠穆朗玛峰。我在那个鼓上写了一行话,叫做"伴我行天涯",也写上他的名字。

谢谢他曾经给予我的这一个鼓,谢谢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谢谢他促使我坚定了徒步卖唱的旅行方式,从而让我有机会用自我的方式去建筑人生旅途中的幸福感。   

我认识的第一个流浪歌手,也是我当年拉萨酒吧的合伙人,叫做彬子。

他是北京通县农民,木匠活做得很好。那一年,他抱着吉他流浪到香格里拉,差一点死在泥石流中,九死一生地到了丽江后,和我在丽江四方街抢卖唱地盘打了一架,打成了很好的朋友。

半个月后我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他过来看我,带了一只烧饼,他说,你看我来看你,我带了重礼来的。两层油纸打开,一只烧饼给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他那一天所有的卖唱收入,他买了一个饼给我吃,所以那天他就是饿着的。

一年之后,我又在拉萨遇着了他。大家一起在藏医院路的街角卖唱。我们无意当中聊到了理想,他说:我想开一个酒吧,能开成一个酒吧的话我的人生就圆满了。我说好啊,那我们就开吧。

那时我们身上全部的钱加在一起是500块钱。连赊带借,酒吧果真开起来了。他木匠活好,我�跑到拉萨近郊找木头,找来很多奇形怪状的木头方子铺在地上,然后拿斧头砍,拿刨子刨,居然整平了,生造出了实木木地板的效果。

当年的那个酒吧,叫做"浮游吧"。

酒吧内部装修也是自己动手,赊来了颜料,把整个酒吧刷成了西红柿炒鸡蛋色,黄一块红一块。后来我又赊了点墨汁,因为大学学油画专业,还算会画画,就用了两天时间,把整个酒吧墙上全画满了画。

我们是第三代拉漂,我在一面墙上画满了那个时期拉萨的拉漂们。画时并不知晓,几年后火车开通,拉萨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拉漂了。

酒吧刚开业的头一天,没有钱进酒水,他们就每人就抱一件拉萨啤酒过来搞援建,我们总共攒了二三十件拉萨啤酒,开业时就靠的那些拉啤起家。

那个时候,打出了一个招牌:只要你是流浪歌手流浪到了藏地,我们管吃管住。后来导致了一个严重的后果……歌手比客人还要多。最多时候,有七个歌手七把吉他……两三个客人。总是要吃饭啊,怎么办,那就组团跑到街上去卖唱去。后来发现每天卖唱挣的钱,好像比酒吧效益好太多。

那个时期有很多人专门来西藏投奔我们,比如我们的另一个合伙人赵雷。

他那时从后海银锭桥跑到拉萨,跑来做我们的合伙人,大家同吃同住一起在街头卖唱。那时我听他唱歌,惊为天人,他那时才刚20岁,还没有写出《南方姑娘》这样的作品。

那时我们跟人抢生意,右手边经常是一堆安多的喇嘛们,他们在念经,人家给他布施。我们就坐在旁边唱歌,大家有时候会较劲,每当我们这边有人放下了一块钱大票的时候——那个时期拉萨是不认钢�的,一毛一毛的钱非常流行。那时如果有人给我们放一块钱大票的话,——右手边的大德们会微笑着把念经的速度突然间加快。那摩赫拉达拉哆啦呀叶……(大悲咒)。那我们就换一首更快点的歌,比赛着来唱。后来和安多喇嘛们相处甚欢,他们最喜欢听赵雷唱歌。

当年我讲:雷子,真可惜啊,你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好的创作能力,你这辈子如果被埋没的话太可惜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下来看,他真的果真被埋没了。后来浮游吧倒闭后,他一路流浪去了丽江,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要在丽江重新支起"浮游吧"这块招牌。

曾经有人说浮游吧代表了拉萨的一个时代,它记录了火车开通之前,产业结构翻天覆地变化之前,飘荡在拉萨的拉漂们简单快乐的幸福状态。赵雷想重新竖起招牌,他历尽百般艰辛……后来所有的钱被人骗光一路流浪回北京。后来他"堕落"了,迫于生计,他去参加了快乐男生的选拔,并进入了总决赛最后二十强。

在我看来,赵雷不红,天理难容。但终归还是要输,因为他长得不是偶像派,他输给了这个浮躁的时代。他现在的生活依然很清贫且动荡,但他自己并不是多么在乎。有民谣音乐,就有让他内心强大的力量源泉。历经过拉萨浮游时代的他,自有他东飘西荡的幸福。

2008年浮游吧没了以后,彬子带着媳妇一路火车站票来济南,和我告别。然后背起吉他骑着一辆自行车环球卖唱去了。我一度以为他死在路上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小城市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忽悠了一帮中东不良少年在电话里一起给我唱歌,唱的是我的歌。

我拿着手机,站在五光十色的录像棚里,念起初相识时他送我的那只烧饼,心头一颤,又一暖。

多年的卖唱旅行,使我结识了很多流浪歌手,后来组建了一个小小的乐团,叫做"游牧民谣"。

游牧民谣的歌者们大都行吟在街头,大都不是物质至上主义者,他们远离了一点儿实用主义者的颠倒梦想,就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无忧恐怖。

同时,作为歌者,街头行吟时你会有机会拥有最纯粹的听众。 

在后藏日喀则地区的一帮捡垃圾的小孩子,他们听我唱完歌了之后,每人从口袋里掏出橡皮筋包扎的一小摞钱,一毛一毛的,每个人抽出一毛钱放在我面前。

那天我的同伴哭得很厉害。那天有一盏路灯,打在我的头上,昏黄昏黄的灯光下,小孩子们脸很脏,鼻涕疙瘩都有。但我可以用圣洁这个词吗?给我的这种心灵触动……那一刻让我终生难忘……这种感觉是种不一样的幸福,人与人之间的这种认可,两个人之间的这种认可,抛弃年龄,抛弃社会标签,彼此认可可以让人很幸福。

大军是丽江流浪歌手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人物,他是仫佬族人,颠沛流离了十几年。他的人生我看不懂:他曾经用所有的积蓄十几万块钱去做了一张专辑,一分钱也没有给自己留下,做完了这张专辑之后,他只肯在丽江街头卖这张专辑,但凡回笼一部分钱之后,他立马拿这个钱继续去录歌,录完之后继续街头传播。

他是一个很幸福的男人,我觉得他最有资格享受《流浪歌手的情人》这首歌。他爱人是个牛逼的女人。她是一个大学生,去丽江玩的时候认识了他,回来迅速结束了自己的学业,毅然决然的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来到他的身边,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

她给他生了个宝宝。他们每天一家三口坐在街头,唱着自己的歌,挣每天的饭钱。大军很爱他的媳妇,但凡他每天挣的钱能够多出来150块钱,他就要给自己的爱人买一条花裙子,碎碎的绣花裙。据说现在整个衣橱都已经放不下了,他的爱人跟我来抱怨,你劝劝他吧,他跟我买点儿别的也行啊……

我想这是这个流浪歌手表达自己情感最好的方式了——你爱我,我爱你,我每天要给你买一条花裙子穿。

我的乐队成员路平曾是个公务员,他是个传奇的西安男人,他的半生,屡屡在触手可及的"成功"前转身叛逃,屡屡自由的重选人生出口。

我疑惑过他的举动。他回答是:就像是佛家讲三千烦恼丝一样,在这个世俗的实用主义者扎堆的社会中,我做的"事情"越多,烦恼就越多,我不希望烦恼太甚,只希望过得简单舒心一点,

我完全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可以笑话我,胸无大志,没有追求……但是你换一个角度来想一下,什么叫做理想,什么叫做追求?人们现在追求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或许只是为了满足欲望而已吧。

财色名食睡,体面的受人尊敬的生活……演给谁看,做给谁看,别人觉得你过得好就好吗?你这一辈子扪心自问,真正觉得特别舒心特别开心的日子有几天?

我问过很多人,在所谓的娱乐圈中问过很多人,我问他们,真的掌声如雷,你就很开心吗?这种开心会持续多长时间?你内心真正安宁的时刻又有多少?

好了,不要想那么多虚荣的东西好不好,人为什么不可以活得稍微自私一点。

这种说法可能有点儿点儿叛经离道,但当下我坚持我的看法。 

我现在丽江唯一剩的酒吧,叫大冰的小屋。小屋每年都会招募义工,目前为止已经有十四名义工入驻过,每个义工都是一个传奇,每个人都获得了一次奇妙的人生转折,无一例外。

第11任义工叫菜刀,他是个退伍兵,当年混迹到丽江的时候过来报名当义工。

我当时说,你不够牛逼。

他说,好吧,三个月后我回来证明给你看。

可能每个人对"牛逼"理解不同,我当时只是想说,你需要是一个,最起码把实用主义这几个字可以先暂时抛到脑后的一个人。

他可能理解岔了,他背起吉他去了一个叫罗布泊的地方。他是中国第一个背着吉他横穿罗布泊的男人。进去的时候体重是110斤,出来的时候只剩了92斤。一个男人,像一个骷髅架子一样立在我小屋门口问我:我现在可以进来了吗?

我没觉得他多么牛逼,但真心钦佩他的二逼,于是把钥匙丢给了他。

他留在了小屋后天天往外撵客人。他不认可的人统统不招待。我蛮欣赏他的这一点儿的,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活得稍微自我一点呢?我们在一个几乎到了天涯海角的地方,给自己造了一个小客厅,那只招待认可的朋友就好了。

小屋有上千册图书,菜刀在小屋看了一肚皮书后,有天突然告诉我说:

我希望转折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然后接下来的两年,他就去了宁蒗的山区,做了一名货真价实的支教志愿者。后来为了学校的孩子,他狠了狠心,上了一档叫《中国达人秀》的节目,他上去说,我要给孩子们挣点买肉吃的钱。

2012年中下旬,我发现在康巴地区有一个阿木拉小学,夏天时被山洪把整个学校给冲毁了。我用一周时间募集到学校重建的善款,当时需要一个人进山去把钱和物资做直接的对接执行,菜刀说:我去吧。

他初次进藏,并不知高原反应的滋味。他冒着横死雪原的危险进到了德格县岳巴乡阿木拉村,顺利而速度的把学校修缮一新。他现在有一个新计划,明年开春的时候会重新再上去,帮孩子们顺便把宿舍也盖好。他说,既然有心做,就要把事情做好。

菜刀现在依旧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依然卖唱在街头,依旧享受着流浪歌者的状态。他是个懂得自我教育自我成长的年轻人,虽然他这辈子都未必会大富大贵,但他必将收获独一无二的人生,以及幸福感。 

那个,我�嗦一句,如果你们碰见他在唱歌的话,我希望你们能掏张大票子买他一张专辑,里面有首叫《大冰的小屋》的歌还挺好听的,呵呵呵。

大冰的小屋一半是书吧,一半是酒吧。有人讲小屋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因为这家店一直在赔钱,因为有时不卖酒居然卖汤,或者施粥。因为光这间屋子里发生的过客的故事就可以写一整本书。 

曾经有一对小两口游荡到了丽江,那个女生长得特别白,温文尔雅,她拿一支录音笔来帮我录我的歌。录我唱的《乌兰巴托的夜》,唱《德令哈的风》。我们一直邮件往来,她离开丽江之后半年,我发邮件再也收不到回复,过了一年我才知道,她离开人世间了。那次来丽江是男友陪她完成最后的心愿:最后一次出来游历人生。她爱这个世界,在离世前,签署了器官全部捐赠协议。

那个男人来自新加坡,她死后,他定居西安,开了一家小小的酒吧,仿照大冰的小屋,叫做"那是丽江"。

你们或许会认为那个男人此刻还一直沉浸在缅怀、怀念、伤感中。后来我去西安,去他的酒吧看他给他送了一副唐卡,当我再见到他时,我发现他呈现出来的心灵状态是安宁的。提到往昔,那份深深的眷恋,深深的爱恋,依然存在,但只是像提到一个出一趟远门的好友。他没有呈现出来那种悲苦的东西。

若她灵魂有知,一定始终在含笑看着他。她一定希望他们共同获得的那种抚慰会一直绵延他的终生吧。 

我想,可能因为两人携手天涯共同营造那种生活状态时,他们灵魂有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抚慰着心灵中的阴霾,不增不减,无垢无净,是名爱情。

原定20分钟的演讲,被我延长到快一个小时,抱歉耽搁大家的时间了。

可过往十年的故事,哪里是一场演讲可以承载的了的呢,还有那么多浪子游侠过客散人的故事充斥在我的心中,他们的人生和我的人生交错重叠,是我引以为傲的同类,我很荣幸在年轻时曾与他们携手比肩,浪荡过天涯。

他们就是我们,是我,也可以是你。

忽晴忽雨的江湖,祝你有梦为马,永远随处可栖。

演讲的最后做个结案陈词吧,我之前说了很多过去,最后就唱一唱将来吧:

我希望,年迈时能够住在一个小农场,有马有狗,养鹰种茶花。

到时候,老朋友相濡以沫住在一起,读书种地,酿酒喝普洱茶。

我们齐心合力盖房子,每个窗户都是不同颜色的。

谁的屋顶漏雨,我们就一起去修补它。

我们敲起手鼓咚咚哒,唱起老歌跳舞围着篝火哦。

如果谁死了,我们就弹起吉它欢送他。

这个世界是不是你想要的,为什么那么纠结于它,

简单的生活呀,触手可及吗?

敢不敢现在一起出发。

本文选自大冰新书《他们最幸福》,即将上市,「一个」App首发

大冰,主持人、民谣歌手;微博ID:@大冰

(责任编辑:赵西栋)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越狱者

第三眼 于 2013年9月7日星期六 时间: 上午5:48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大冰

很多年前,路平在丽江的第一个女朋友从美国来,祖籍广西南宁,叫菲菲。

她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胳膊和腿又白又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基本不怎么动,走路也很慢,再着急的事也像散步。说话也很慢,北方人听来,她的普通话有着浓浓的白话口音。

由于中气不足,她有种别样的温柔。

菲菲很会煲汤,货真价实的靓汤,卖相和口味都上佳,她对瓦罐的耐心比对任何人都持久,可以盯着慢火一盯一整个下午。

蓝幽幽的炉火吞吞吐吐,她就那么盯着出神,一出神出一个下午,手里捏着一本书,却并不读。丽江的阳光隔着窗棂晒在她脸上身上,她穿着紫围裙,短发齐耳,像个古典的民国少女。

路平和她相处的头一个月,她煲了二十多种配方不同的汤,迅速地让路平喝胖了。路平很惊讶汤养人的程度,同时欲罢不能。

菲菲不出神煲汤的时候会很勤快,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来走去,热衷于杯杯盏盏洗洗涮涮,却从来不让路平进厨房。

"妈妈说不要让男人干厨房的活儿。"她对路平这么说,于是路平只负责喝汤,生生喝成了个品汤的行家。

男人总有些虚荣心,那时路平经常领着不同的朋友回家喝汤,他不是很懂炫耀的技巧,喝汤的时候咕嘟咕嘟发出各种声音,来的人越多,声音就越大。

路平整整喝了一年的汤,从冬天到冬天,然后再没喝到菲菲的汤。

菲菲头一天晚上默默收拾好了行囊,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和路平道珍重:要开车去西藏。

我问过路平,你们当时在吵架或冷战吗?他说没有,没有吵架没有分歧甚至没有一点儿征兆,她说走就要走了,头都不回地走了。

菲菲就像是一个潜伏许久的特工,带着满腔秘密要去执行一项惊天的任务。

冬季走滇藏线是种玩命的举动,菲菲想玩儿命,没人知道是为什么,路平也不知道。路平劝了半天没劝动,就没死拦着她,他不是一个善于说服别人的人。

为此,他终身都在后悔。

菲菲自驾到雨崩时,被暴雪阻路,人和车迅速地被圈禁在天地乾坤一片混沌的白色中。她没什么自救经验,也不懂得烧备用轮胎取暖,感冒引发的肺水肿让她开始咯血,整整三天四夜才被解救。一到暖和的地方就休克了,额头都摔出了血。抢救的时候发现,重症感冒加高烧已经直接诱发了严重的心脏病。

医生用她的手机打回丽江,路平只穿了一件衬衫冲去接她。一路上,每隔十几分钟就打一个电话问情况,值班大夫耐心被耗尽后,关了手机。他打不通,以为白床单已经盖在了菲菲脸上,差点崩溃在大具桥头。 

回到丽江后,换做路平给她煲汤。

路平心急,灶火开大了,煲出来的汤她并不爱喝。她侧躺在床头出神,神情和在厨房时一样安静。汤摆在床头,一会儿就漂起了白白的油花。

路平应该是那时学会了做饭,他吃了三十多年的面条,一辈子西安男人的胃,粥粉肠饭本不爱吃。为了她,他专门去买了菜谱,研究做细活慢工的广式菜,刀切了手,弹吉他的时候裹着纱布,上面一点红。

整整三个月,血色才重回她面上。但元气伤得厉害,偶尔会吐血,殷红的一小口团在木地板上,像块儿南红玛瑙。

她开始和路平吵架,吵得很凶。 

路平很痛苦,他总弄不清吵架的原因,总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他试着沉默以对,但觉得委屈无比。她好像是为了吵架而吵架,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我目睹过一次他们的争吵,两个人面对面蹲着,菲菲猛地站了起来,摇晃了两下,晕了过去,顾虑到她的心脏病,没人敢去动她,任由她躺在冰凉青石板路上朝天仰着煞白煞白的嘴唇,我忙着打120,一回头,路平手指插在头发里,一脸死一样的阴郁。

菲菲晕倒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都好像活不过来的模样,脚踝和膝盖永远是淤青的。她好像不是很在乎自己下一次晕倒是否能醒过来,开始每天晚上换着酒吧去喝酒。整瓶的澜沧江矮炮,一仰脖就倒了进去。一开始还会有人劝,但很快就没人劝了。

她不在路平的D调酒吧喝,经常会跑到我的酒吧来买醉,一开始,我说,菲菲,我不能卖你酒喝,出了人命我负不起责任。

她会当真找来纸笔写生死文书:我今天在大冰的小屋喝酒喝死了和任何人没任何关系……一边写一边还问要不要按个手印。她不笑,我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较劲,只能任她喝。

路平没什么对付她的招数,只好在她经常出没的很多地方都放了速效救心药。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对如何照料心脏病患者有了些基本的认识——都是路平一次又一次告诉我的。

从她开始喝酒起,就不怎么和路平吵架了,甚至也不怎么讲话。

路平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或许在某个层面羁绊了她的脚步。于是,他不再拦着她,他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记得回来就好。

她不说话,盯着他出神儿,忽然两大颗眼泪渗了出来,吧嗒吧嗒滴在路平手上,滚烫的眼泪烫伤了两个人寒冷清冽的年华。

她最后给他煲了一次汤,忘记了放盐,然后去了新加坡。

接下来的故事,几乎等同于电视剧。路平是个悲情的男主角,到剧终都没翻身。

菲菲走后,路平给她打电话她还会接,但她从不会主动打给路平。偶尔通话的时候也是淡淡的,路平问她过得好吗,她说:"喔喔,还好还好。"

菲菲到新加坡后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试用期结束后的一天,她毫无征兆晕倒在了茶水间。新加坡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她最多还有一年的生命。

这一切,路平当时都不知情。

等一个星期后,他辗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联系不上她本人了。她的同事说,菲菲的父母亲接她回了美国,着手准备心脏移植手术。

他给她发邮件,MSN留言,一直没人回复。他跑去给自己的手机充了足够两年用的话费,24小时开机等着。有时候,他在街头卖唱时如果手机电池报警,他吉他也不带,满世界跑去找插座,随身带着充电器。

终于,有天早晨她打来电话,说了一声"路平"就不再说话,只是用指尖在听筒上轻轻敲着,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他喊:"菲菲你要记得回来,就算是死了也要记得回来找我!"

她不讲话,小兽一样,一口一口粗重的呼吸,指尖在听筒上继续轻轻地敲着,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路平后来说,菲菲的敲击是在说:我爱你。

他坚信这是她对他的表白…… 

可我猜她是想对路平说:忘了我。

那个电话是菲菲在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前一天打的。我想她延续生命的信心或许已经衰竭到寂灭边缘。她是想向爱过的人告别吧,最后一次听听他的声音,喊一喊他的名字。

她或许内疚过自己给路平留下的拓痕,希望他磨去痕迹忘记她的存在吧。至于路平能否做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个电话之后菲菲就杳无音讯了,路平当她死了。

他在丽江古城走夜路不再打手电,半夜抽着烟,独自去灵异事件倍出的北门坡散步,总希望她能来找他。那时候,北门坡老有人遇见打着红伞的游魂,但据说不是女人,是个白须老头。

时间过去了很久,当路平预存话费慢慢花完,他又要每月充值的时候,菲菲又打来了电话。那时候,D调酒吧已经有了新的女主人。

这是个阴郁而奇特的电话。

一个中年女人先在电话里说:"你好路平,我是菲菲的妈妈……"

然后,电话被抢过来,菲菲的声音隔着万重山水响起在他耳边:"喂,你叫路平是吗?他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一切事物荒诞得好像跌进了八点档的台剧:菲菲经历了接连数次的深切治疗,重新有了一颗能长期跳动的心脏。但长期大剂量药物治疗,以及手术中的某种操作原因,大脑机能部分受损,丧失了一大段人生记忆,包括路平。

没错,传说中的失忆。

我顾虑过读者对这段故事真实性的质疑。但作为整个故事的旁证者,我只想用一声"我操"来慨叹世事的无常。冥冥中仿佛果真有一只手,戏谑地把人生捏成各种光怪陆离的模样。

奇异的丽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过客,说死就死的兄弟,说出家就出家的老友,说失忆就失忆的菲菲……见惯了周遭的跌宕,路平和菲菲的故事我真心不觉得多么离奇了。关于她的失忆,知情者不止我一个,健在丽江古城的混混里不少人都知晓这个故事。

有人说:也好,她一直在逃,现在算逃彻底了,就此罢了吧。

也有人说:如果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要去再见一次菲菲,重新开始。

我觉得前者都有颗胆怯又冷漠的心,后者都是嘴子。

在那个电话中,菲菲的妈妈努力想让路平接受这一现实。路平轻易就信了,几乎没有一丝疑惑,他很礼貌地问可否单独和菲菲聊一会儿。

他和她聊了不到五分钟,就挂了电话,两个人礼貌地互道再见。

说完再见,出现了几秒钟的沉默。

路平的心猛的跳得飞快,他屏住呼吸,试着在听筒上轻轻地敲,一、二、三……一、二、三……

那边却已是忙音。

路平写了首歌叫《我的心被遗弃了》,若你豆瓣上搜来听,会体味到一种沉重的锤击,像把锤子一样砸在后背上,各种闷痛。

"对你的思念,就像风筝断了线。

画了一颗大大的心,独自站在雪里面。

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快点告诉我,不要让我再承受这死去活来的折磨。

我的心被遗弃了,遗弃在大雪中,很冷的天冻瞎了我。

我的心被遗弃了,遗弃在大雨中……"

路平早年玩儿摇滚的时候玩儿得很重,改玩儿民谣以后,很难再从他的歌里听到摇滚的影子,唯独这首歌例外。民谣是轻轻的淡淡的诉说,尤其是我们共同隶属的游牧民谣,大家都不愿意在词曲上走极端。但当他嘶吼这首歌的时候,我和其他的兄弟们从不会皱起眉头。

我想我是懂他的。每当他唱起这首歌的时候,我会停下敲鼓,安静看着他的侧面。

看着那些咬肌、那些青筋、那些粗劣的歌词从他嘴里掉下来。

有一种难过,难得难以诉说,这首歌是他唯一的泄洪堤口。

在这个故事中,路平不是狱卒,但菲菲却一定是逃狱者。她叛逃的东西,叫宿命。

菲菲如履薄冰的生命置身在一只巨大沙漏中,沙子不急不缓地坠落,沙沙沙沙地响,永远在提醒着她的时日无多。对于这种钝刀割肉的感觉,她恐惧也不服气。她偶尔也曾屈服盲从,听着沙子响声默默出神,默默煲着汤。偶尔她会决绝叛逃,搅起沙尘飞扬迷伤周遭众人的目光。

若你是她,你又当如何面对?

菲菲最终叛逃成功,奇迹般的重获了一颗稳健跳动的心。她也奇迹般的屏蔽掉了关于那个旧世界的诸多剧情桥段。重生的菲菲,活泼地跳跃在没有逻辑性的记忆碎片上,现在的她煲汤时还会出神吗,应该不会了吧。这应该算是某种次第的解脱了吧,真是有趣的娑婆大梦,操蛋的因缘具足。

至于路平,我从未安慰过他,只在一次微醺后拍着手鼓即兴对他吼过一首歌:

"老路老路你在哪儿?

也在沙漏里面吗?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傻瓜,

你这个只会唱歌的傻瓜,

你这只没人在乎的空酒瓶子。

别玩儿了,出来吧,

谁让岁月不够长,流沙还在下。

谁让远方不够远,信心不够大。

别玩儿了,出来吧,

谁让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

谁让这出独角戏,你只是个路人甲。

……

后来,路平结婚生子修成正果,但从不喝汤,像不喝白开水一样的抵触喝汤。

我在丽江的小酒吧叫《大冰的小屋》,小屋曾经卖过一年的广东汤,号称可以暖手暖心。很多人慕名来喝,甚至从傍晚就蹲在炭火旁等。他却从不染指,给他盛一碗他也不喝,只是摆在面前笑着看。

有时候会说:姜放这么多,这哪儿是汤啊……

是的老路,这不是汤。

不过一碗似曾相识的回忆而已。

不喝拉倒啊兄弟。

你不喝我也不喝咱都不喝啦。走马江湖的过客,驻足丽江的浪子,那些铭心的苦涩或回甘,谁他妈愿意再度端起,再度真心咽下。

老路,今天是2013年7月9号,你的生日。我独自在大雨滂沱的北方举杯遥祝彩云之南的你生日快乐,然后回家敲下这些文字。

这些年你娶妻生子弹琴写歌脸上的褶子一年比一年多,幸福得像个王八蛋似的。

可我知道你还是从不喝汤,也从不过生日。

可我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离开丽江,为什么要给儿子起名叫路过。

我晚饭时喝了一点儿酒,想和你打个电话说点儿什么,我想打给7年前的路平随便说点儿什么。

我想借着酒意告诉你,我好像忽然明白了菲菲当年在听筒上轻轻敲击的三下,到底是在说什么。

我的兄弟。

谁没点儿难过的往昔,谁没有几段锥心的回忆,谁不曾入狱或者越狱。

貌似恣意生长的我们,实则精进在一条寻觅幸福的路上,在找到句号之前,不停地经历着顿号逗号惊叹号省略号……

百转千回、轰轰烈烈,走马灯一样的各色故事,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往昔。

可这,我的兄弟,不都过去了么,这不是都会过去的么。

我的兄弟,其实我想说:

如果这所有一切的故事全都没有遗憾的话,那这一场青春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冰,电视主持人、民谣歌手。微博ID:@大冰。已在「一个」App发表《不用手机的女孩》、《我的小姑娘》等文章。

(责任编辑:赵西栋)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不用手机的女孩(上)

第三眼 于 2013年7月12日星期五 时间: 上午8:00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大冰

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肯用手机的女孩。

从2003年到2013年,从拉萨到丽江,我再没遇见过她这样的女孩。

1、背起手鼓去珠峰

初次见她是在蜗牛的酒吧,我喝多了青稞酒,去讨白开水。拉萨晚秋的夜已经很凉了,她依然穿着很单薄的衣服,酷酷地抽着大前门。锡纸烫过的头发,包头的线帽,长得象极了瞿颖。那时候开往拉萨的火车还未开通,混在拉萨的女孩子们还都像是爷们儿一样的,一水儿的登山鞋。她却穿着带跟儿的小皮靴子,看起来很神气。

不熟,没怎么说话,一起坐在吧台边吸溜着喝白开水。蜗牛裹着毯子在吧台里吸溜,我抄着手趴在吧台上吸溜,她背靠吧台双手捧着大杯子吸溜。三个人用此起彼伏的吸溜声来打发午夜时间。

第二次遇见她是在藏医院路口。她给一个英国作家当临时翻译,满世界采访混在拉萨的人们。她冲我抿着嘴笑,抬起手做了个喝水的姿势。

我说:"唉,那个谁,留个手机号码给我,回头一起吃饭。"

她扭头和那个英国作家说:"你看,我还是蛮有市场的"。那个穿着雪白衬衫的威尔士女人挑剔地打量了我一眼,矜持地歪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我心说你丫矜持个蛋啊,我又不是要请你吃饭,你腰那么粗,和头小牛似的……

我和她说:"快点快点,手机号给我。你的老板快要拿大蓝眼珠子瞪死我了。"

她跟我说:"抱歉啦,我没有手机也不用手机,要不然你把你的手机送给我。"

我舍不得我的手机,那个爱立信大鲨鱼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于是我就很没脸地走开了。

已经是入夜光景了,那段时间治安很差有人被打劫。走之前,我把随身带的英吉沙短刀借给了她,也没怎么多话,只是叮嘱了她,这个点儿有几条巷子最好别去。

天地良心我真没有想泡她的意思,就是想和她这样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聊聊天扯扯淡吃吃饭什么的而已。我那时候是个五讲四美文明礼貌又单纯又感性还很随和的文艺小青年儿。

第三次见面是一周以后,她半夜来我的酒吧听歌。进门就窝进卡垫儿里,木木呆呆地一个人出神。我唱了一会儿歌,抬头看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瓶酒开始喝酒。她失魂落魄,看也没看我一眼,所以我也没管她,继续唱我的歌。我唱了一首郑智化的《冬天怎么过》,唱完了以后瞅瞅她,她缩成一团靠在卡垫上,低着头,一点声音也不出,像睡着了一样。

我走过去戳戳她,发现泪水浸湿了她整个膝盖。她原来在安静地,哗哗地流眼泪。

这是怎么个情况?这首《冬季怎么过》,没什么毛病啊,怎么就把人家给惹哭了啊?这可如何是好。

【冬季怎么过】

冬季怎么过

在心里生把火

冬季怎么过

单身的被窝

冬季来临的时候

我总是想到我

明天是否依然

一个人生活

……

我蹲下来,说:"这个季节来混拉萨的谁没点儿故事,不管你有多坎坷,也没必要让别人看到你哭成这个熊样儿哦。"

……我觉着我挺会说话的一个人啊,怎么话一说完就把人家整哭了呢。

我想逗逗她,让她笑一下,别哭出个高原反应什么的最后死在我酒吧,就用话剧腔说:"朱丽叶,在秋天是没人会帮你擦去冬天的眼泪的。"

她埋着头说:"嗯嗯嗯……"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是有一点小难受,慢慢就好了呢……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回头看看酒吧里,一桌北欧穷老外已经彻底喝大了,头对头趴在桌子上淌口水,一桌是两个老房子着火的中年背包客,四目相对浓情蜜意呢喃不休,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

我说:"好吧,我挺乐意陪你出去走走的,但你要把眼泪抹抹鼻子擤擤,不然一会儿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我怎么招你了似的。"

我一边忙活着穿外套一边问她:"说吧,咱们去哪儿?"

我琢磨着公账不能动,但钱包里还有50多块,要不然就出次血带她去宇拓路吃个烤羊蹄儿吧。不是有位哲人说过这么一句格言么:女人难过的时候,要不带她逛逛街买买东西,要不就喂她吃点儿食儿。反正看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腰也吃不了多少……

她泪汪汪抬起头,说:"……去个比拉萨再远一点的地方。"

我一下子就乐了。

怎么个意思这是?演偶像剧呢?

我说好啊!我随手在身后的丝绸大藏区地图上一点,说:"您觉着去这儿怎么样?"我回头顺着手臂一看,手指点着的地方是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

她目光渺茫地看着地图上那一点,然后点点头说:"走"。

那就走呗。

她用力裹紧衣服,推开门走进拉萨深秋明亮的午夜。

我把手鼓背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最后还是背着出门了。

……

一个半小时后,我开始后悔。

这时,我们已经横穿出了拉萨城,沿着河谷走在国道上了。拉萨城的灯火早已被抛到了身后,眼前只有黑漆漆的山和一条被月光照得发白发光的路,河一样地绵延曲折没有尽头。

我心想坏了,看来这小姑娘是玩儿真的。然后我开始心痛那两桌注定跑单的客人。早知道就该先收钱再上酒,那桌北欧退伍兵指定是要在酒吧睡到天亮了,保不齐明天睡醒了以后他们就会自己跑到吧台自己开酒胡喝……我唯一那瓶为了撑门面才摆出来的瓷瓶派斯顿金色礼炮威士忌肯定保不住了,还有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的新疆大葡萄干,都他妈便宜那帮维京海盗了……

不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实在是累了,赖在路边呼哧呼哧喘粗气。

开始,有一辆辆车路过我们身边,卷起一阵阵汽油味的风。我又冷又饿,掏了半天裤兜掏出来一块儿阿尔卑斯奶糖,立马飞快地偷偷塞进嘴里。一抬头,她没人事儿一样默默站在旁边看着我。

我瞅着她的鞋,说:"哎呦,厉害啊你,穿个小靴子还能走这么远。你属藏羚羊的啊你。"

我逗她,她也不接茬,只是拿鞋尖踢地上的石子,踢了一会儿自己跑到路边儿,伸出一只胳膊开始拦顺风车。她有个美丽的背影,修长的腿,纤细的脖颈和腰,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我嚼着糖看着她拦车,心说厉害啊,技术娴熟经验老道,看来是个拦顺风车的老手。

没过一会儿,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向后藏方向的中巴车。开车的是藏族人,满车都是藏族人。我挤在一个老人家旁边,老人家一身的羊肉味,和所有的藏族老人一样,不停转着手里那个长经筒。车每次一转弯,她手里转经筒的坠子就狠狠扇在我腮帮子上,我给扇急了,又不好和老人家发火,只好每被扇一次就大喊一声:丹玛泽左(丹玛泽左是呼神护卫佑持的意思)。

我每喊一次,老人家就笑笑地看我一眼,后来还伸过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脸,说:"哦,好孩子。"

她这时终于有了一点儿笑容,她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点儿躲避流星锤的空间。我紧贴着她坐着,心说这姑娘怎么这么瘦,隔着衣服都感觉骨头硌人。我想起一件事情,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玩儿着手指,说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说。

我说,好吧。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小名儿叫什么?"

她说:"我说了,别问了。"

她左右望望,然后把目光放在了车外。

我说:"OK,我不问了……那您老人家怎么称呼。"

她恶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老人家笑笑地摇着转经筒,我腆着脸搭讪。我说:"阿尼,名热卡?"(老人家您怎么称呼?)

老人家示意我等一下再说话,然后很神奇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吱吱响着的手机,开始接电话。

我捅捅她,说:"你看你看你连个手机都没有,连人家老阿尼都用手机。还是诺基亚"。

按理说她应该和我解释一下她不用手机的原因,但她没有。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原因。

就这样,我在二十浪荡岁时,跟着一个不肯说名字也不肯用手机的女人,一路颠簸,从拉萨去往珠峰的方向。

2、羊卓雍措的鱼

事实上没在车上颠簸多久,我们到了羊湖就被抛弃了。

这事儿说起来该怪我,说实话又不是第一次来羊湖,可那天羊卓雍措湖太美了,我之前和之后都没见过这么美的羊卓雍措。趁着司机停车,大家下车方便的空档,我拽上她就往湖边走。

藏地三大圣湖,纳木措、玛旁雍措和羊卓雍措。我差点把半条命丢在纳木措边。纳木错是神圣的,玛旁雍错是神秘的,至于羊卓雍措,于我而言是美丽而神奇的。

这是句废话,去过羊湖且双目健全的人没人会说羊湖不美。

那天的羊湖雾气缭绕,美得和假的似的,比大明湖美多了,比喀纳斯湖美多了,比雨西湖美多了。那不是水,是一整块儿大的要命的玉石,幽幽的碧色静止的水面,水面静止得让你觉得这哪儿是液体啊,简直就是固体。人要一直走到离湖面快五六米的地方,才能看到微风吹皱的一点点儿涟漪,微微颤颤的,那湖水像是有弹性的。

我和她说,今天这湖怎么和一大碗猕猴桃果冻一样?简直可以拿个大勺子挖着吃喽。

她啧啧感慨着,我也啧啧感慨着。

我们就站在湖边啧啧感慨着,感慨了很久。羊湖是神湖,我跪在湖边磕了长头,祈祷羊卓雍措达钦姆大湖主保佑我接下来一路平安别出车祸,零件完好地到珠峰。然后,我们踩着石头往回走,这时候才发现,坏了,车跑了。

所以说羊卓雍措真的是个法力无边的神湖,我只不过祈祷别出车祸,人家羊卓雍措达钦姆大湖主很负责任地从根儿上解决问题,直接把车给我弄没了。

车上的人应该喊过我们,估计是我们走得太远又站在水边,所以没听到。现在就是想让老人家的转经筒扇我也扇不着了。

我说:"怎么办,我饿了"。

她指指羊卓雍措说:"吃吧,果冻。"

后来,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新开的小饭铺,专门卖鱼的小饭铺。我俩绕着铺子转了一圈又开始啧啧称奇。羊湖是神湖,藏民把所有的鱼都当成龙王的子孙,从来不吃,所以不论里面的高原裸鲤多么肥美也没人煮它们。藏地原住民不吃鱼是个基本常识,这家小鱼馆儿的出现让我们很惊奇。

我咽着口水说:"你看,这棚子连扇玻璃窗都没有,肯定是怕不吃鱼的信徒来砸。"

烧鱼的味道飘出来,她也开始咽口水。

我说:"你吃吗?" 

她摇摇头说:"你不吃我就不吃。"

……

我说:"那我……吃不吃?"

她说:"好吧,那咱赶路吧。"

恩公!不吃鱼,咱炒个菜吃也行啊,下个面条吃也行啊,谁知道前面还有没有饭店了,难道还要绕着湖跑到南岸桑丁寺去找女活佛化斋不成?

我拽着她进屋坐下,其实算不上屋只是个棚子,紧挨着就是厨房。我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给她画了个羊卓雍措的环湖路线图,给她讲,如果我们去桑丁寺找食儿吃的话,大约会饿死在哪个位置。我说你看,羊卓雍措是个蝎子形的湖……

厨师兼服务员过来点单,一口川普:"朋友,你们打算来条几斤的鱼?"

我说:"我们不吃鱼,来两碗面条就好。"

服务员掐着腰说:"哦,吃鱼的话,面条5块钱一碗。不吃鱼的话面条20一碗。"

……你个天杀的!抢钱啊!

我吃完面条后,很想把面碗一起带走,她把我拦住了。付完面钱,我身上只有10块钱了,那个服务员坏,找了我一张五块的,剩下的都是一毛一毛的。看起来厚厚一沓很富有的样子,闻起来一股子生鱼腥味儿。她很客气地说:"你身上味儿太大了,走路的时候离我远一点点可以吗?"

我很委屈,我说你刚刚才吃了我一碗面!做人怎么能这么没有节操?

她很迅速地把四个口袋都翻过来,翻出来一块儿口香糖,一串钥匙,一本护照证件夹,一个小卡片相机,还有我那把短英吉沙……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真心佩服她,我说:"且不说你一分钱都没有就拽着我去珠峰,单说昨天晚上你怎么就敢一分钱都不带,跑到我酒吧里去喝酒,你就不怕付不起酒钱被我把相机给砸了?"

我想翻翻她的护照,她打死不让翻。

我跑到路对面摆了好多POSS让她给我拍照片,她假装拍了半天,后来我发现其实只拍了一张。

后来,羊卓雍措水边的小鱼馆有了窗户,还有了永固的四面墙壁,专门招待专程来吃高原裸鲤的游客。再后来,一度有一个传言,说羊湖上了观光游艇项目,还要在湖边设置200多个遮阳伞、沙滩椅供游客休息……也不知道最终到底叫停了没有。

3、日喀则的头花儿

千辛万苦,走去日喀则。

我们从羊湖开始拦车,边走边拦。汉族司机看到我们是两个没背行李的徒步者,根本就不停车。快走死了才拦到一辆藏族人的车,开了没多久就把我们撂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岔路边。继续接着走,人走得热气腾腾大汗淋漓,被风一吹立马冷得想蜕皮。我把手鼓扛着,甩着手臂走,她缩着肩膀走。

这姑娘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踢东西,她经常一边踢着路边石子一边走,像个皮孩子。

途中,我们在路旁的藏族村子里借宿过一晚。她摘下包头的帽子后,女主人很稀罕地摸着她的锡纸烫,很惊喜地说:"哎呀,羊毛一样。"说完又拍拍我的手鼓,很开心地说,"哎呀……响的呦。"

大姐,手鼓不响还叫手鼓吗?

她和女主人拉姆睡在一起,我和男主人才让丹喝了一晚上酒。才让丹喝高了以后张嘴说的全是藏语,一边说话一边大巴掌拍我后背。我会的藏语单词实在有限,只能一个劲儿应和:"欧呀!……欧呀!(是的)"我心里面琢磨,这伙计怎么和我们胶东老家的大老爷们儿一个德行,喝完了酒就爱拍人。但我们老家人不拍人后背,只拍大腿。 

早知道那是我们一路上住得最舒服的一个夜晚,我就该讨点热水洗洗脸、烫烫脚了。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很后悔没这么做。

才让丹第二天非要送我们一程。他把我和她挤在一辆老摩托的后座上,一直送出我们很远去。才让丹走的时候留给我们一小塑料袋油炸的果子。头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才让丹表示很喜欢我的爱立信大鲨鱼手机。他小孩子一样翻来覆去把玩了很久,但什么也没说。我拎着果子琢磨要不干脆把大鲨鱼送给他得了……后来还是没舍得。所以,果子我没太好意思吃,都留给她吃了。

吃完果子以后又走了好久,我们一直没搭上车。中间有一辆自治区政府的车曾经停下来,给了我们两瓶矿泉水。我看车上还有空位,就说:"大哥,捎上我们一段儿吧。"

他说:"我们去日喀则出差……"

我说:"我们就是去日喀则哦。"

他说:"哦,你们再等等吧,后面好像有个车队"。

我们一直没等到后面的车队。那一路都是这样,藏族人的车明显比汉族人的车好搭。她说:"咱们不能怪那个大哥,人家还给了咱们两瓶水呢。"

我当然理解,我指指她的鞋再指指我的裤子。人家车里那么干净,当然不太乐意让咱们两个灰头土脸的人上车喽。她的小靴子现在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来了,鞋头破了一点儿,踢石头踢的。

后来,我们又遇到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装备精良地都穿着紧身秋裤,都戴着小头盔。我们互相打招呼。他们说他们是计划去珠峰捡垃圾的志愿者。他们知道我们要走路去珠峰的时候,很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说:"牛逼啊哥们,连个包都不背,就穿着这一身儿去珠峰?就这鞋?"

我们俩穿的都是日常棉服,她穿的小靴子,我脚上也是一双靴子。那时我是个很单纯很感性的文艺小青年,为了不让骑行者们看出我对他们胯下轱辘的羡慕之情,我尽量很淡定地和他们说:"徒步一定要穿1000块钱的登山鞋吗?去珠峰一定需要专业羽绒服吗?上天赐予我们两只脚,难道这不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吗?若说装备,音乐就是我最好的装备!----我们要一路卖唱去珠峰!"

我举起手鼓摆POSS,心说,惭愧,走了两天还一次没敲过呢,哪儿唱过歌儿啊,光琢磨着蹭车找吃的了……

没想到这番话却深深打动了其中一个骑行者,他留了我一个电话。后来还在天涯社区发过帖子,描述他遇到了两个浪漫的原教旨主义徒步者,把我们夸得和花儿似的。

几年后,他在杭州萧山机场的安检前拦住我,说他后来没再怎么玩儿骑行,再出行都是用纯走的。

我说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说:"你背着手鼓哦!"

我问:"你后来还去珠峰捡过垃圾没?"

他说:"捡啊!但不是再去珠峰捡,我觉得咱们这代人啊,不能老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事儿。"

我急着过安检上飞机,没等他说完就跑了。

又过了几年,宁波PX事件的时候,我在网络图片中看到过他那张忿怒的面孔。

……愿他安好。

天快黑了的时候,我们才走到日喀则城边。

那个季节的日喀则比想象中要人多点儿,街上一辆一辆的全是4500。后来听说是因为那几天扎什伦布寺有个什么活动。我们走到那里的时候已经饿成马了,站在寺前看了一会儿,我和她讲了讲世界上最高的强巴佛镀金铜像,高22米,和一座楼房似的……然后,我们往前走,路过一个个小饭店,各种香香的味道。我心里面这叫一个难受。我开玩笑说不行咱们就找个包子铺儿什么的,你掩护,我去抢个包子给你吃。

她当了真,拦着说:"要不咱看看有什么能卖的吧。"

好象没什么能卖的。        

那个爱立信大鲨鱼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舍不得呀。

后来,我不止在一个地方看到这样一幕:一身冲锋衣的背包客举着一张白纸,要不然写着"求路费",要不然写着"求饭钱",旁边还放着登山杖和登山大包。其中有些是骗子,有些是为了好玩儿,应该也有些是真缺钱的吧。这种事情我从来没干过。真山穷水尽了把冲锋衣卖了不行么?把大包里的零碎儿卖点不行吗?把手机卖了不行么?

也许有人会问:那你那爱立信大鲨鱼手机怎么没卖?

我不是还背着手鼓么,我不是还有手艺在身上么,我不是个已经背着手鼓在川藏滇藏线上一路卖唱,走过好几个来回的流浪歌手么我?

我和她说,你给我点儿力量,咱们来唱会儿歌挣点儿饭钱。

她给我一飞吻。

我们在扎什伦布寺旁边的马路边坐下,帽子摘下来摆在前面。我记得很清楚,晚上九点半的时候,我们开始卖唱挣饭钱。

我一直很喜欢那些一边摆摊一边行走天涯的孩子,就像我一直很喜欢我那些一边卖唱,一边流浪江湖的兄弟。他们是些有骨气有廉耻相信自力更生的孩子。

人可以向往流浪,实践流浪,但流浪是个多么美好的词汇,无需和落魄挂钩,也不应该和乞讨划等号,他本应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二为一。穷游这个词儿没错,但穷游的精髓不是一分钱不带白吃白喝,真正的穷游者皆为能挣多少钱便走多远路,有多广的人脉行多远的天涯。偶尔厚着脸皮蹭车是可以的,但每时每刻都琢磨着靠占着陌生人的便宜往前走,那还不如回家坐电脑前学习痴汉电车东京热来的崇高。

我们坐在日喀则街头自力更生唱着歌,打算买点儿包子吃。夜色渐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带着微笑走到我们面前,微笑着听一会儿,然后放下一点零钱。

藏民永远是乐善好施的,不论经济社会的辐射力怎么浸渍洗礼,都改变不了藏地文化基因里"布施"这一传统。这一点,是我对藏文化至今为止始终为之着迷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一毛一块的给散票子,但钱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不一会儿人品爆发帽子里有了大约几十块钱。饭钱肯定够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挣包烟钱,就没停。

又唱了四五首歌的时候,来了几个拣垃圾的小孩子,背着蛇皮袋子,吵吵闹闹的围着我们。 他们听不懂汉语,但很起劲地和着手鼓打拍子。我给他们唱红星闪闪,唱花仙子,唱多拉A梦,唱我会的所有儿歌,实在没得唱了就开始唱崔健和许巍。

其实唱什么都一样,这帮孩子未必就听过我唱的儿歌,未必人家不把崔健的歌儿当儿歌听。他们不会说汉话,应该是群周边农区来的没上过学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后藏方言,和拉萨口音差别极大。

我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这帮孩子们乐,好像这边的孩子们有个习惯,就是不抠鼻子。每个人都是鼻孔眼上糊着一块黑�黄黄的鼻屎,加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花脸,那脸真不知道是多久没洗了,上面汗水冲出来的泥沟一条条的清晰可见。衣服就更不用说了,我酒吧里的拖把也比他们的裤子能干净点儿。我让她帮忙拍了个照,那帮孩子推来推去的,谁也不肯好好和我合影。

我唱歌的间隙和她说:"接下来当是义务演出吧,反正挣的钱也够吃大包子了。"

她身旁坐着一个脏脏的小女孩儿,应该是其中年龄最小的。那小姑娘估计也就五岁的光景,一直吃着手指盯着她锡纸烫的头发看。

她摘下帽子,说:"来,你可以摸摸呀"

我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这小丫头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那个孩子听懂了,小姑娘冲着她的方向,犹犹豫豫伸出一只脏乎乎的小爪子。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下子摁在自己头发上。

小姑娘"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所有的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然后挨个来摸她的头发。这会儿轮到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哎呦哎呦,别揪别揪"

玩儿了有好一会儿,又唱了几首歌。我累了,热乎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唤我。我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土,跟她说:"收工走喽。"

那群流浪儿中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终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他盯着我起身的动作,忽然走了过来……

不论正在看这段文字的人是谁,我都想告诉你我打这段文字时双手有多么的颤抖,呼吸有多么的急促和粗重。

整整八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单纯莽撞青年变成了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我的拉萨。可八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着我,一直在提醒着我,我这一辈子该去坚持哪些放弃哪些,该如何走接下来的路,到死之前该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

那个孩子掏出了薄薄的一叠毛票,橡皮筋扎着,大约有七八张。又黑又脏的手,抽出里面最新的一张,递到我面前,放在我手里。

他对我说:"吐金纳(谢谢)。" 

每一个孩子都学着他的样子掏口袋,往我们手心里一毛一毛的放钱。

他们对我们说:"吐金纳(谢谢)。"

他们要拣多少垃圾才能换回这么一点点钱?我在拉萨见过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小孩子,在街头跟着游客走出去好几条街,只为了等一个可乐罐。他们拣起空罐子,你挣我夺的放在嘴边舔上半天。他们要捡几蛇皮袋垃圾才能换来一毛钱,他们要挣多少个一毛钱才能挣够一罐可乐?

可他们听我唱完歌后给了我一毛钱,还对我说:谢谢。

我嗓子发干眼眶生疼,心口和胃里火烧一般。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着头在掉眼泪,手捂在嘴上,又在不出声地哭。 

若我来世复为人身,请护持我,让我远离心魔永远是个善良的人。

让我永远作个像孩子一样的人吧。

孩子慢慢都变得安静,他们围在她左右,有的蹲在她脚边抬头看她。

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着她哽咽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沉默地看着她,孩子们奇怪地看着她。简易路灯的黄色光晕铺洒下来,我们站在一副中古的油画里,画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蓝色日喀则,以及满天神佛海会诸菩萨。

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带花的头绳。是那个小女孩递给她的,应该是从垃圾里捡到的。她噙着眼泪边走边戴,后来一直戴着一直戴着,一直带到了珠峰,从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没见她摘下来过。

……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未完待续)


大冰,电视主持人、民谣歌手;微博ID:@大冰

(责任编辑:赵西栋)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天冷了容易流鼻涕

第三眼 于 2012年11月6日星期二 时间: 上午8:24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Hi,
我在「ONE ・ 一个 for iOS」中发现了这篇文章,想与你一同分享:

天冷了容易流鼻涕

傍晚,趁着天还没黑够,我穿着厚塌塌的大花棉裤,羽绒服和拖鞋,骑着自行车飞奔到村子另一头的小超市去买烟。骑到三分之一就发现自行车亏气,如果要先骑到更远的菜市场去找卖自行车的那家铺子打气,可能会英年早逝。我又饿又冷又很想抽烟,只好骑骑走走。这样的傍晚令人难过。

看,现在的农村哪有袅袅炊烟,小学课本都是骗人的,主妇们哪里肯做满满一桌饭给全家人吃,都是买一块钱四个的馒头顶事儿。此时此刻,一些黄了叶子的枫树和银杏确实履行承诺,站在夕阳下,流浪花斑猫耸着全身的脏毛缓缓走过工地,工人们在隔壁楼房做最后一层防水。河对岸,一群羊,在努力地找最后一点草吃,吃得腮帮子酸疼,万念俱灰。

据房东倾诉,光是门前装个下水道地漏,物业就收了2500元,先是给了个水泥的,不出三天,被过路的大车碾得粉碎,我跑到建材城花一百块换了个薄薄铸铁的,也瞬间被碾碎。再三致电吁请物业刘主任,他终于开窍,把这一路全部换成更厚的铸铁地漏,这才消停了。铸铁地漏安上后那几天,我心情特别好,出门后都会特地在地漏站上那么一会儿,体会地底的小风自下而上,吹起我的裤衩。但这四际只有树林子,树们各自摇曳稀稀拉拉的叶子,对面有个已经破产的农场,像我这样乡气的玛丽莲•梦露,它们全然没有兴趣。 

我的房东是个画家,狮子座。头次见,瞪着铜铃大眼怪吓人的,我怯怯不敢进言,我们沟通纯靠万不得已的一个电话。先前,他跟盖房子的施工队因为电线增容吵了一架,施工队儿的经理见到我,脸都是黑的。得再三再四地打交道,你才会发现,他们都是温柔的男性,我们大家关系改善,全靠谈论农作物。施工队经理是个山东大汉,站在我家后院聊地里的大白菜聊了半个小时,他对大白菜的熟悉程度高过水泥和砖,如何给大白菜浇水,如何拿小绳儿捆住大白菜,如何腌制一大水缸酸菜涮火锅,他对我家的这六十六棵大白菜寄以厚望。

过了一段时间,铜铃大眼的狮子座房东跟我在后院聊我们都种的柠檬树和无花果树,又聊了半个小时。他在环铁附近,还有个自己盖的家,他说自己种了棵无花果,目前已经七八米高,种在一个大缸里头,无花果本来是种在地中海一带的果子,冬天怕冷,他就指挥好几个人,将它从室外躺着搬回室内,等到开春之后,再搬出去。柠檬呢,在北京这样的城市很难挂果儿,他今年一气将多数小果子都去除掉,只剩了四只,这四只,终究没能扛到果皮发黄,就落下了,更多的柠檬死于心碎。

我也种了这两种奇特、异国风情的树苗。当初选择树苗,动用了自己的唯心主义农业观,首先,不要种北京的果树三宝:山楂、柿子和苹果,村里的四邻八里,谁家都有这三种树,时候一到,自然有人送你。在北方系的果树里,我只想吃冬枣,冬枣啃起来磨牙,又脆又甜,早起如厕、聊以解闷的最佳伴侣。于是选了冬枣,另外几个是美国樱桃、无花果和柠檬,还有两个日系的,钓鱼岛出事前就决定了的,日本樱和日本红枫。我幻想在家也可以吃外国进口水果,春天跟鲁迅先生在上野一样观赏樱花落地的美妙瞬间,秋天开了窗就能望到树形优美的红枫,在夕阳里静静燃烧,多美好。

目前所有这些树苗,还不到膝盖那么高,完全看不到它们的前途,它们小规模地����,近乎无感地左右顾盼,多少有点儿凄凉。我徘徊在树苗附近,给它们做思想工作,希望它们多少吃点我给予的鸡蛋壳、土豆皮和菜叶子,但它们无动于衷。吃肥不是两三天,唯一能做的是数日不见,猛地跑去再见,果然多出了一两片小叶子。

我的其他农业计划也是挺梦幻的,英国有个公司叫做大卫•奥斯特玫瑰有限公司,他们培育的玫瑰深受美国那位塔莎奶奶激赏,颜色古典,花瓣肥厚又可靠,看了《塔莎奶奶的花园》那本书后,我就决定把后院的一多半用来种大卫•奥斯特的玫瑰,万能的淘宝上有专门卖这家公司的玫瑰苗儿的,选了八种小苗,在十月中种下。入秋才能种花苗,夏天的阳光太炽烈。观察了一周,它们全部很给面子地活了,其中有一棵还像早熟的少女一样怀了孕,含了一枚花苞,我听从店家的话,过几天要把这花苞掐掉。整个冬天,它们的主要任务是把根长好,一段时间专注一件事,这事儿不成,人先成了。

多数植物生命比人类长多了,长根长枝干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急着争这阳光和水,比如说我从邻居家偷来的爬山虎小枝吧,随手掐了一两枝,随手插在土里,没想到它们真的就活过来。它活过来的那天,也没通知我,自己枯了先前的叶子,从底下又爆出来两片新叶。就那么无声无息,不带商量。

我们以自己为全世界的核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木本听你的,藤本未必听,强扭着藤本听了,真菌未必听,真菌要是听了,简直太超过,不敢相信它们那么脓包,都真菌了,还迫于强权干什么?

说回农业这件事,后来我打算把后院大块地的右边作为球茎植物繁衍基地,九月份在里面埋了番红花和晚香玉,番红花很配合,不久就长了老长的叶子,晚香玉我埋了以后呢,忘了具体埋在哪里了,又在它们附近刨了一通,刨得人家已经睡下了,又爬起来帮我应门,开了门一看,球上有芽,芽长得正酣,那么私房的场景让我硬看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把土掩回去,讪讪地。

前院已经有了六棵百合,眼下都出来一尺高。基本上我把紫色粉色和橙色作为这些种球的主色系,郁金香种球是早已经买了的,冰在冰箱里,昨天拿出来,发现那么冷的气温,它们居然毫不动容地长出来毛茸茸白嫩嫩的根,不愧是荷兰人们的好朋友。如此排在地里,间距约莫十公分,两排浅粉,两排深粉,两排浅紫,两排深紫,想象一下她们将来摇曳生姿的模样吧,实际上一种下我就后悔了,我不该让她们排排坐,而应该按着无主题变奏一下,这里一撮那里一撮。如此,这两天,我打算再把她们刨出来,重新种下。

一个容易改主意的农夫,是多么可怕的动物,一会儿一刨,一刨一整个下午就没了。有时候我坐在地里,感受一下阳光在身上缓缓行进的角度跟速度,这样的光线及其强烈程度,对于她们来说是不是舒服的,这很重要。你给婴儿洗澡会不试探下水温嘛?

天冷了,鼻涕横流,每天醒来面对窗外越来越冷的旷野,都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家里的椅子越来越多,当年啊,E•B•怀特发觉自己在曼哈顿的公寓里有多达一百七十七只椅子时,决心搬到乡下去住。我本来没什么椅子的,到了乡下,朋友们来访,发现我家椅子太少,纷纷捐赠,目前为止,我已经接收了十二把椅子,包括房东借给我的两把太师椅,椅子多,屁股少,真让人烦恼。

一大早暖气安装施工队的队长在窗下忙着搬走剩下的砖头,他此前脸黑黑,交了钱以后我就成了他半个东家。对半个东家,他和蔼多了,我们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聊了会儿天。他在我家门前挖了个小地窖模样的坑,里面放了暖气循环泵,还盖上了盖子,这下我可以安心在边上的墙根下多种一点儿藤本蔷薇了,也许还有凌霄花,也许还有金银茉莉,也许,我说也许。

巫昂,专栏作家、诗人

=======================
ONE ・ 一个 for iOS
您可以访问我们的网站了解详情 http://hanhan.qq.com
或在 App Store 中直接获取 http://itunes.apple.com/app/id539190656


Sent from my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我的小姑娘

第三眼 于 2013年8月10日星期六 时间: 上午8:00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大冰

我和路平的性格属于两个极端,一个是地底火,一个是峰顶冰。彼此都不是多么接受对方性格中有棱角的一面,按理说,本不太可能至交。

我后来回忆,真正拉近我和路平之间距离的,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叫心心,苹果一样鼓的脸蛋,又乖又好玩儿。

她从长春来丽江度假,妈妈爱她,怕她遭遇感冒打喷嚏流鼻涕然后命丧云南,于是用东三省娘亲之心度丽江昼夜温差之腹,秋衣毛衣保暖衣羽绒衣……把她包裹成了只粽子。里三层外三层再捆上一根羊毛围脖。她胳膊根本放不下来,只好整天像只鸭子一样�挲着翅膀,踉踉跄跄的,用两条小细腿捣来捣去地跑。

孩子还在不知冷热的岁数,也还没学会自己脱衣服,一出汗满头腾腾的热气,微型空气加湿器一样,毛茸茸的刘海儿下面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一般的小孩子只会用手背横着擦汗,她却早早地学会了像老农民一样的,摊开手掌从上到下地呼噜满脸的汗水,呼噜完了还知道往后腰上抹抹。

妈妈爱她,怕她喝可乐饮料患上糖尿病命丧云南,只喂她喝矿泉水。她不爱喝,口渴了就自己偷大人的普洱茶喝,那么酽的茶,咕嘟咕嘟两声就吞下去了,还知道砸吧砸吧嘴。这么点点儿大的孩子喝了浓茶后,立马精神成了猴儿,眉飞色舞地撵鸡逗猫,还满大街地骑哈士奇,吓得半条街的狗慌慌张张地找掩体。

她蹦到打银店里跳舞,陀螺一样地转着圈蹦�,惊得鹤庆小老板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她又去找纳西族老太太聊天,话说得又密又快,快得几乎口吃,路过的大人担心她咬着自己的舌头,一脸问号的纳西老太太冲她摆着手说:不会不会,我听不会外国话嘎。

这孩子对普洱上瘾,喝了茶以后是个货真价实的响马。见我第一面时,她刚通过自己的搏斗,从一家茶舍的品茶桌上生抢了一壶紫鹃普洱,对着嘴儿灌了下去。老板都快哭了,说:我不心痛这壶茶,喝就喝了,可你不能把我的茶壶盖儿也给捏着拿跑了啊……

她逃跑的时候一脑袋撞在我肚子上,让我给逮住了脖子。

我逗她,让她喊我爸爸,她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扑上来抱着我的大腿往上爬,一边揪我的胡子一边喊粑粑巴巴粑粑……还拽我的耳朵往里塞草棍儿,又从兜儿里掏出那个茶壶盖儿送给我当礼物。

我是真惊着了,这个满身奶糖味儿的小东西……猴儿一样的小姑娘,大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给看化了。

这不是个长得多么漂亮的孩子,我做过七八年的少儿节目,粉嫩乖巧的小演员小童星见得海了去,有些比他爹妈还聪明,有些比洋娃娃还漂亮,但哪一个也没给我这种心里融化的感觉。

我和她妈妈说:"礼都收了,认个干女儿好了。"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妈妈爱她,怕不征求她的意见冒昧做决定会让她苦恼抑郁命丧云南。但她妈妈也是个奇葩,把她提溜起来问:"这个哥哥帅不帅,给你当干爹好不好?"

旁边的人笑喷茶,我抬手摸了摸早上刚刚刮青的下巴。

小东西扭头来很认真地问我:……那你疼我不?

我心里软了一下,说:疼啊……

我在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个六岁的女儿。

女儿叫心心,一头卷毛小四方脸儿,家住长春南湖边。

心心的妈妈叫娜娜,雕塑家。孩子生得早,身材恢复得好,怎么看都只像个大三大四的文科大学生。那时候小�、苗苗、铁城和我在丽江组成了个小家族,长幼有序姊妹相称,娜娜带着心心加入后,称谓骤变,孩子她姑、孩子她姨地乱叫,铁城是孩儿她舅,我是"她爹",大家相亲相爱,把铁城的马帮印象火塘当家,认认真真地过家家。

娜娜几个姐妹淘酷爱闺秀间的小酌,一大堆小娘们儿彼此之间有聊不完的话题。她们怕吵着孩子睡觉,就抓我来带孩子。

我说我没经验啊,她们说反正你长期失眠,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我负责哄孩子睡觉。

我发现现在的孩子太强悍了,讲小猫小狗小兔子的故事根本哄不出睡意,讲变形金刚黑猫警长葫芦娃反被鄙视。逼得没办法,我把《指月录》翻出来给她讲公案,德山棒临济喝赵州茶的胡讲一通。

佛法到底是无边,随便一讲就能给整睡着了。讲着讲着,我自己也趴在床头睡着了。半夜冻醒过来,帮她擦擦口水抻抻被角,夹着书摸着黑回自己的客栈。月光如洗,漫天童话里的星斗。

娜娜觉得我带孩子有方,当男阿姨的潜力无限。于是趁我每天早上睡得最香的时候,咣咣咣地砸门。

在丽江,中午12点前喊人起床是件惨无人道的事情,我每次都满载一腔怨气冲下床去猛地拽开门,每次都逮不住她,每次都只剩个粽子一样的小人儿乖乖坐在门口等我,说:干爹,你带我吃油条去吧。

我说:我还没洗脸刷牙刮胡子呢……

她说:那干爹你带我吃馄饨去吧。

我说:恩公,您那位亲妈哪儿去了……

她板着指头说:我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馄饨,我只吃皮皮儿,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吗恩公!

妈妈爱她,怕她不吃早饭发育不良命丧云南,但同时妈妈也很爱自己,怕自己睡觉不够脸色不好看然后命丧云南,于是把这块小口香糖黏在了我的头上。

我顶着黑眼圈生生喝了好多天馄饨馅儿,差一点命丧云南。一直到今天一看见馄饨摊儿就想骂娘。

小东西没喝普洱茶的时候还是很乖的,软软小小的爪子握住我一根指头,蹦蹦跳跳在古城的石板路上,左一声干爹,右一声爸爸,喊得我浑身暖洋洋懒洋洋的。

路过的熟人问,这是哪儿捡的漂亮小孩儿啊?

我说是我女儿啊,不信你听她喊我,来,姑娘,喊一个

这番对话见一个熟人就重复一次,然后细细欣赏对方脸上的骇然,洒家心下居然萌生出一丢丢骄傲的感觉。

骄傲?人性里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论证的。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还是愿意各种炫耀献宝。好比拿着别人的泰格吉他跑到第三个人面前炫耀:你看,泰格!这其实和我哪儿有什么关系啊。我有时候一边炫耀我的小干女儿,一边觉得自己心智真他妈的幼稚。等扭过脸来看心心的时候,又觉得这种幼稚是完全可以解释的。

既然喜欢,就恣当是亲女儿去疼吧。要喝可乐给买可乐,要吃巧克力给买巧克力,要骑哈士奇我去给你满世界撵狗。

一整天一整天的,带着我从天而降的小女儿混丽江。

她腿短走不快,走累了就放在肩头驮着,夹在腋下挟着,横抱在胸前捧着。更多的时候,让她揪着我衣襟角,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揪着大人的衣角走路的,但她很固执地把手硬塞进我手心里让我牵着她走。小小的爪子在我掌心里捏成一只核桃样儿的小拳头,关节硌着我收拢的掌心。

窝心的一幕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瞒着她妈妈带她去吃海鲜披萨饼。她走着走着忽然自己唱起歌儿来: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她捉泥鳅哦。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她声音里丝毫做作都没有,干净得要死,我的心慢慢变成了一坨儿豆腐脑儿,一撮儿棉花,一小块儿正在平底锅里吱吱融化的猪油。

我对天发誓,这孩子的歌声,真的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种天籁后来我只听过两回。一回是洱海边放猪的几个白族小阿妹,她们唱:娘娘有个小公主喂……歌儿你唱不完……

一张嘴,就引得一道神光穿过乱云飞渡的大理长空,结结实实地锤在洱海上。

那是一群头上有光环的背后长翅膀的孩子,我想尽办法采来她们的声音加在自己的民谣中,放在第一首歌的开头当人声SOLO。其中一个小孩子唱尾句时被口水呛了一下,煞是有趣,每次听都不禁莞尔。

还有一回是新加坡吹萨克斯风卖艺的残疾老人,他吹了一曲《When A Child Is Born》。

彼时乌节路行人熙攘,我傻在马路牙子上,难过得发抖。闷热的新加坡午后,所有坚硬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盔甲都失去重量。

A ray of hope, flickers in the sky

A tiny star lights up way up high

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

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

当"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那句响起时,一瞬间什么都绷不住了,我不过是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将,胃里的肉骨茶在翻腾,满世界铺天盖地的黯然神伤。那个老人是个头上长角手中擎叉身穿黑披风的,让人心碎的。

可这两回的触动,都不如心心当时有口无心的哼唱。

那时,我们俩站在王家庄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口,离低调酒吧不过十几米。没等她唱完,我抄起她来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路平。

一脚踹开低调酒吧的小木门,我说:路平,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录音笔!

路平正在泡面,受了惊,开水烫了手。他用嘴噙着烫伤的地方,另一只手在电脑桌上拨拉着了半天。然后他说:如果我说我忘了放哪儿了,你会不会很生气。

我说:再见!

他问:你要录什么?

我打小有个毛病,一着急就大舌头,话说也说不清楚,他却听得眼里放光。他蹲下身子用西安话问心心:女子,你敢不敢再唱一遍。

心心被莫名其妙地抄起来,莫名其妙地钻进一个洞穴一样的屋子,面前又莫名其妙地伸过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脑袋……她人小脾气不小,正没好气地拿脚跺地呢。

她冲着路平的脑袋张开爪子,伸出两只胳膊,路平以为她要索取一个拥抱,刚想也伸手抱她,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提醒……说时迟那时快,孩子的两只爪子"啪"地一声同时贴在了路平的脸上,估计力道很大,路平斗鸡眼了一下,愣住了。

小女儿两只手掌夹着路平胡子拉碴的脸,端详了一下,扭头问我:"大驴?"。

路平的脸瘦长……

小孩子一旦来劲了,是怎么哄都不肯再唱歌的。我和路平折腾了半天,喂她吃了薯片姜片香蕉片鱿鱼丝……就差请她喝点儿啤酒了,无论如何人家也不唱,光闷着头吃。我恨地直挠头,头皮屑掉了一肩。

"到底怎样才肯唱啊,恩公!?"我指着路平问,"如果让你骑大驴的话你唱吗?"

路平立马把她面前的零食胡啦胡啦抱走了,慌慌张张很愤怒地往厨房躲。我揪着裤腿儿把他拽回来。

小女儿嘎巴嘎巴地嚼完香蕉片儿,终于开金口了:我要听故事……

好么!吃饱了喝足了要听故事了是吧,听了故事就肯唱歌了是吧,等着,爹来了!我拽过来一个墩子,盘腿一坐:"话说,六祖慧能在承接衣钵后,为了躲避追杀,一路隐姓埋名迤逦南下……"

小女儿拿香蕉片儿捂住耳朵眼儿:"不听不听,不听这个"。

我扭头求助路平,他居然在啃指甲!路平道:"大冰,他们说你少根筋,我本来还不太信……"他琢磨了一下,坐在了墩子上,幽幽地开口:"他没爸也没妈,有一天,忽然从石头里蹦出来,一身的铁毛,哎呦,是个猴儿!这个猴儿太了不起了,他光着屁股,打死了一只狗熊,然后他有皮裤穿了。"

小女儿停止了咀嚼。

"这只猴儿遇见了其他一大帮的猴儿,他领着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洞口有条从上到下淌的河,他们在里面建了个游乐场,还可以做饭吃,还可以想聊什么天就聊什么天儿,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里面住着一群特别开心的猴儿……"

那个故事讲得好长,那只厉害的猴子掀了桌子打了公务员,被压在了巨山下。有个骑马的人救了他,给他戴上了金箍。他又迷惑又开心,但他没得选择,于是违心地跟着那人走向西方,一边走一边想:会好的,会好的吧……

路平越讲越进入状态,语调开始抑扬顿挫,手势越来越多,但西安口音也越来越重。小女儿捧着脸,听得入神。手指上的点心渣子粘了一脸腮。

冬阳西斜,一道黄色的光斑铺在小酒吧门口。

我走出低调的小木门,点上一根兰州,心里念起一个名字。

你看,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我们应该也有一个小小的女儿蹲在膝边,听你我给她讲故事了吧。

背后,路平讲故事的声音若隐若现。

"那只猴子跪在马前,人啊,你怎么会怀疑我的真心,我忍却委屈追随在你身边,到头来,你却这么轻易地放我离去,如果我的心是石头做的,那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在门外听着另一个门外的故事,手抄进兜儿里,跳了会儿踢踏舞。

……

孩子的妈妈来接她,我在门口拦住她不让进,我说:"你听。"

"八戒,你不要再说了,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我要晚两天才行……我心里面还在难受哦,等我的难受再减少那么一点点,我立马就出发。只要他肯让我回去,我怎么会不回去。你知道吗?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不恨他哦,我只是有点难过……"

我和娜娜掀开门帘偷偷往里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对坐着,中间一盆炭火,小女儿依旧是捧着脸,认真地静静地听,满脸的点心渣。

娜娜说:路平会是个好父亲。

我说:那我呢?

她抿着嘴,笑着看我一眼,又收敛起微笑,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

拍你妈逼拍啊!我扭过头去继续跳我的踢踏舞。

路平唱歌从没唱哑过嗓子,那天却说哑了嗓子。我们叫了外卖,边吃边听他给心心讲故事。

晚上八九点种开始上客人的时候,他也不肯停。有些客人待了一会儿无聊地走了,有些客人盘腿坐下,和我们一起听。炭火时明时暗,瓜子皮在火盆里酿出青烟。

小女儿困了,歪在我怀里睡去。路平帮我把她放到背上,踩着星光,我背她回客栈睡觉。

路过大石桥的时候,她半睡半醒的,在我背上轻轻地唱起那首歌: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我说:姑娘,没有下午唱得好听呢。

她呢喃着说:爸爸,明天我们还去找大驴玩儿好吗……

从那天开始,每天早上她吃完馄饨皮儿,我喝完馄饨馅儿后,我们都会溜达到低调酒吧门口,晒着太阳等路平起床讲故事。

路平迅速爱上了这个小人儿,除了讲故事,他还给心心弹吉他。那时他在整理专辑,弹着吉他唱一首歌,然后停下来,客客气气地问心心:您觉得这首怎么样?

小女儿永远回答他:"没有我爸爸的歌好听"。

他就很淡定地,接着唱下一首歌,接着问同样的问题。

晚上酒吧营业的时候,路平会在台上演绎的间隙穿插唱两首儿歌给心心听。慢慢竟然养成了习惯,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后来,低调酒吧五年间搬迁两次,这个习惯他却一直没改。

低调酒吧变成了新的根据地。我们开玩笑说:心心是史上最年轻的泡酒吧的姑娘。大人喝酒,她喝养乐多。她觉得养乐多很好喝,经常往我们的酒瓶里挨个倒点儿,没人会拂了她的好意,都继续接着喝,但味道实在是很怪。

她一般到晚上十点左右开始犯困。一困了就自觉把脑袋枕在我大腿上,半分钟左右就能打呼噜,吓得整个酒吧的人关了音响,压低了嗓子说话。有些好心的姑娘解下外套,左一件右一件盖在她身上。

她睡觉爱流口水,我没少付干洗费。

……

娜娜改签了机票,拖到没办法再拖的那一天才离开丽江古城。

悠长的假期结束了。

我和苗苗、小�、铁城、路平一起去送她们。车停在忠义市场,上车前我们挨个抱了抱她们,小女儿很奇怪地看着我们,问:你们怎么不上车?

她喊:爸爸过来……爸爸你怎么不上车?

她喊:路平路平,开车了快上来啊……

有人和我打招呼,我递给那人一根烟,转过身去和他聊天。

再回头时,车已经开走了。心心趴在车玻璃上,眼睛看着地面,眉头皱着,挤扁了小小的小鼻子。

路平说:还好,没哭。

心心离开丽江两年后,我路过长春,打电话给她妈妈:孩儿她娘,咱姑娘还记得我吗?

打这电话时是有那么一点忐忑的,那两年我的人生起起伏伏,诸事扰心状况百出,又本是个疏于靠电话线联络感情的人,已许久没有听到过她们娘俩的声音了。

奇葩妈妈说:她都8岁了……上小学了。如果不记得你了,你可别伤心。

我说:那算了,不如不见,保重保重。

她说:你看你,还是那么孩子气……不如我们和心心玩儿个游戏,咱们制造一次偶遇,看看你在孩子心里分量有多重。如果认不出你来,你擦肩而过就是了。

我闻此语甚为伤心,是真的特别伤心。但还是讪讪地按约定去等她们娘俩。

远远的,我看见人群里娜娜卓越依旧的身姿,左手边牵着我可爱的小女儿,唉,抽穗的小玉米秸子一样,都长高了快一头了。娜娜冲我眨眨眼,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小女儿完全不知情地蹦�着,嘴里好像还哼着歌。

我放慢脚步,止不住浮起一个微笑。

距离五米的时候,小女儿猛地扎住了脚步。

她死死盯着我,先是往后倒退了一步,而后一下子张开两只胳膊扑了上来,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抱着她原地打了两个转儿,我说:姑娘姑娘你快勒死我了。

她小声喊:爸爸粑粑巴巴我的好爸爸。

……头埋在我颈窝里,呜呜哭出声儿来。

我说:娜娜你别光自个儿抹眼泪,赶紧找张面巾纸给咱姑娘撸撸鼻子,鼻涕都蹭我衣服领子上了。

我说:姑娘姑娘我的好姑娘,你想我吗想我吗?

我的小女儿噙着眼泪,捧着我的腮帮子说:本来不想的,一看见你就开始想了,现在这会儿最想最想了……

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掏出手机,哆嗦着打电话给路平。电话很久才有人接,路平应该是刚刚睡醒。

"老路,我估计是没戏了……你赶紧结婚赶紧生个孩子去吧!……要生就生个女儿。"

大冰,@大冰,主持人,民谣歌手;已在「一个」App发表《不用手机的女孩》

(责任编辑:赵西栋)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不用手机的女孩(下)

第三眼 于 2013年7月13日星期六 时间: 上午8:00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大冰

四、一口真气过萨迦

一路向西走向萨迦,萨迦再往西是拉孜。然后是定日。

越往西走投宿点越少,当时中尼公路正在修建,能搭的车也少。我们有时候沿着路基走,有时候绕着走,满身的灰土,脏得像两只土狗。蹭过工地的帐篷,晚上一起吃大锅饭,吃完了给道班的人唱歌。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我每唱完一首他们都问:"还会不会其他的现在流行的歌?"他们用干电池帮我们充电,已经关机数天的爱立信大鲨鱼一开机短信箱立刻就满了。

在拉萨的同学们,在短信里对我抛店舍业的不辞而别表示了由衷的感慨和强烈的怀念,他们纷纷用一些生动的语气助词表达了他们心中激荡着的情愫,并对我重新回归后的情形做出了美好的畅想,情感之强烈,措辞之生猛,让我实在难以复述。事实上,我当时立马选择了拆电池关机。

我说:"你要不要打个电话找个人报个平安什么的。"她说:"不必了,我不用手机。"

事实上,我当时唯一的这台家用电器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讯。接下来的旅途中,要不就是有电有插座的地方没万能充,或者有电有插座有万能充的地方没信号。再不然就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段路,没吃没喝没车,没找到地方住,我们并排坐在石头后面,差点儿冻死在凌晨。我怕她当真睡着了被冻死了,就老找她说话还一个劲儿讲鬼,还讲了凶恶的"念"神喜欢出没的红色山崖、恐怖的"赞"神、恐怖的盘羊角。

后来,把她给说烦了,狠狠跺了我一脚。

反正脚都冻木了,我也不觉得太疼。

我们走路慢慢走出了点儿默契,有了个固定的节奏和方式。一般是我在前面走,她跟在我右后方,大约每走一个小时左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没车的时候路上安静得要人命,有车经过的时候老远就可以听到响动,让人精神一振,等车屁股都望不见的时候,又是要人命的安静。有时候,我实在闷得慌,非常想找人扯扯淡聊聊天磨磨牙,但很明显她不是个好的交流对象。我后来想,她真是个难得的话很少的女人,这点儿很罕见,值得肯定。

其实她值得肯定的地方还有不少,比如体力和耐力。海拔四千多米的长时间行走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不过说来也怪,这一路我们走走停停翻山越岭,她居然一次高反都没出现过。

我腿长一点儿,有时候会把她落下十几米,她就捡小石子丢我,养成习惯以后懒得每次弯腰捡,就揣了一口袋。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不嫌沉啊?你张嘴喊我一声'沉又怎么样'。"

陕北人赶羊时有个羊铲,领头羊领着羊群乱跑时,放羊娃用羊铲铲起一铲土石,准确地甩到乱跑的领头羊前面,挡住它让它按正确路线前进。

藏区放羊的时候也喜欢用石头,但不是铲子,而是一种叫"鳄多"的甩石鞭。有牛皮做的有牛毛作的,可以将鸡蛋大小的石头甩出一两百米远。这种鞭子神奇得很,不仅能拦羊,还是不错的武器。一百年前抗击英军的江孜保卫战中,鳄多曾大显神威,击碎过一个又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强盗的脑袋瓜子。

我不是羊也不是英国流氓,所以我被石子砸中的时候会很委屈。

她有一回丢石子正好打在我后脑勺正中心,太疼了,疼得我虎躯一震菊花一紧。我是真被打急了,扭头"噔噔噔"跑回去抽她,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蹦带跳地往旁边的青稞地里跑。我追了两步就不追了,看她好像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我冲她吼:"你几个意思啊!还打算捡块砖头扔我啊!"

她抬起脸来,一脸铁青。她也冲我吼,你追什么追追什么追!----我踩着屎粑粑了!

……

在萨迦附近休息的时候,她袜子大脚趾的地方磨破了个洞。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解决这个难题,后来从衣服上拽出来一根线把窟窿扎了个疙瘩。她走了一会儿嫌脚尖难受,又自己把那个窟窿给掏开了。弄到新袜子之前,她走路都别别扭扭的,像崴了脚一样。

那时候有车就搭,搭上藏族司机的车好几次语言不通,只要大方向没错人家去哪儿我们去哪儿,于是时常莫名其妙投宿在一个离大路很远的地方。第二天想尽办法重新找回主路了一看,我操!怎么又倒回前天路过的地方了。

我已经都记不太清路过的村子的具体名字了,那时营养不良口内溃疡,高反眼花记性很差。但热萨乡的强工村,这个地名儿我一直没忘。

我们在强工村附近闯入了一次聚会。一群人傻乐傻乐地围着,我傻乐傻乐地敲鼓,有人傻乐傻乐地弹后藏六弦琴,几个半老不老的藏族老人傻乐傻乐地跳起了踢踏舞。全部的人里面只有她不是傻乐傻乐的,她坐在藏榻后,一直忙着埋头往嘴里塞油炸果子吃。丢死我的人了,怎么就没噎死她?

我跟老人们学了一会儿踢踏舞,我没藏袍穿,跳不出那个味儿来。

后来2007年看CCTV的春晚,这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拉孜堆谐舞。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跟着节奏踏出舞步,一踩一跺,一踩一跺……

除夕的夜里,身后没有人在吃油炸果子,只有一扇开满烟花的落地窗。

五、天空中的石头龙达

海拔5248的嘉措拉山垭口是我一直无法忘却的地方。

我们到达嘉措拉山垭口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个人样儿,又瘦又脏,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刷牙洗脸梳头了,两个人头上顶着两块儿毡,手都撕不动。

嘉措拉山垭口是中尼公路的最高点。站在垭口处已经能很清楚看到喜马拉雅群山了,一大堆雪白的峰峦横陈在眼前,一览无余,让人很有成就感,让人高兴得直想笑。翻过这个垭口就是定日县,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珠峰之旅进入倒计时。

有人站在那儿往经幡上绑哈达,大风把哈达吹成一条直线,特有仪式感,特让人眼馋,这把我们俩羡慕坏了。

她问我:"咱们去把别人系上去的哈达解下来,然后再系上去,这样算数吗?"

我说:"你别说的那么可怜行不行,你让我想想办法行不行。"

她在拉萨浮游吧里哭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心酸。一路上不论她看起来有多么饥寒交迫,我都没有感觉到心酸。唯独嘉措拉垭口里她可怜巴巴的这一句话,忽然一下子让我心酸得无以名状。

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吃剩下的捏好的糌粑,她像个赶集卖鸡蛋的农民一样站在我面前。起皮的嘴唇,深陷的两腮,和拉萨时的那个美丽女孩子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让我如何想办法?我只是个站在嘉措拉垭口大风里和你一样灰头土脸的流浪汉,身无分文只有那半袋子糌粑,我该上哪儿去弄根哈达?

我说:"不一定非要系哈达啊。你见过康巴人过垭口是怎么敬山神的吗?他们朝天上使劲儿抛洒印满经文的彩色纸片,一边高声喊着阿拉索索,也就是所谓的抛龙达。龙达多有气势啊!比哈达更有形式美感!况且龙达不一定非要用经文纸片,白纸片也行,没白纸片树叶子也行,实在不行石头子也行啊。"

我自己从没听说过抛石头子儿也算抛龙达……可我那会儿连一张白纸也没办法给她。我想山神是会原谅这种善意谎言的吧,总不至于打雷劈我吧。

我连忽悠带扯,她还真信了。她立马连石子带土的抓了一把朝天抛洒,一边高喊"阿拉索索"……话说还真就那么巧,还真就遭报应了。

迷眼了。

风横着吹!迷的是我的眼!

我立马用一声亲切的语气助词问候了她的大伯父,然后使劲揉眼。我揉得眼泪哗哗的。我说:"等着!回头回拉萨了我非给弄来十斤龙达让你抛不可,我累不死你个倒霉催的。"

她没理我。我隔着指头缝看见她又朝天空抛了一把石头子龙达,又喊了一声"阿拉索索"。

我忽然想起两句歌词:

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梦里每点缤纷,一消散哪可收。

六、流星划过珠穆朗玛

我当时唯一的家用电器(爱立信大鲨鱼R320蓝色)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讯。我和它分离在定日边检站,它跟着一个开三菱越野的司机走了,它用离去换来了我们最后的上山盘缠,和过边检站的机会。

没有这条大鲨鱼的话,我们指定会功亏一篑在珠穆朗玛前,所以我永远缅怀它。

在大鲨鱼离开我的同时,她右脚靴子的鞋底部分也发出了离她而去的警告。我把手鼓的皮背带裁下来一长条,帮她捆住整只右脚。

快到绒布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珠峰的全貌,还拍到了日照金顶。我想庆贺一下,就跑去花20块钱买了一罐不知道什么年份的健力宝,我们分着喝,从舌头爽到了脚趾头,居然有了一种极致奢华的感觉。

晚上,我们住到了绒布寺对面的旅馆,服务员不肯还价,我们赖着不走,磨了半天,被安排到一间烧着柴火的屋子过夜。夯土地面冰凉冰凉的,我们和一屋子的藏族马夫围着火堆默默烤火。火烤得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背后和屁股底下却是冰凉的。我轻轻拍起手鼓唱歌,人们安静地听,有个扎着红色英雄节的康巴汉子走过来拽起我,然后往我下面铺上一方卡垫。

那是个漫长的夜晚,屋里是噼噼啪啪的柴火,屋外是呜呜咽咽的喜马拉雅山风。围着火堆的人们跟着我的鼓点儿摇晃着身体,分抽着烟,似睡似醒的眯着眼睛。

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乱成毛线球一样的头发被火光映成酒红色。一整夜,我没唱那首惹哭了她的歌。

半夜,我拉她出来看星空。珠穆朗玛的星空之瑰丽,不是笔墨可以诠释的,所有的星星都在闪烁,亮得像亿万颗钻石,让人惊喜的是,我们居然看到了流星。货真价实的流星,像是有生命一样地跑过天空,然后便不知落入了哪一国的红尘中。

我说:"你相信流星许愿这回事儿吗?"

她说:"曾经信过,以后或许还会信吧。你说,一颗流星,意味着一个人死去了,还是一个人出生?"

山风扑面,我听不清她说的是"出生"还是"重生"。

我们在星空下站了许久,抬着头,各自审视自己短暂的半生。

我后来写了首戾气很重的歌,用来反衬绒布寺那夜的星空和流星。

《流星》
撕开夜色阑珊时的稳重   
制造点沧海桑田后的风  
回望稍纵即逝的路径   
条条有始无终的爱情  
茫然时就喜欢眯起眼睛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挥舞昙花一现的谜底   
刺探这世界的云淡风清  
棱角渐渐消磨的瞬间   
作一片因寒冷而凝固的水晶  
我向来逃避所谓的光明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传说中我注定败絮其中
外表心如止水内心玩世不恭
堕落在这个明媚的人间   
然后在堕落中自做多情 
来吧电光火石,滚吧安静的平庸   
我只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

天亮后,好心的马夫请我们吃了方便面,又把我们塞进小马车,一路马铃踱向珠峰。

山路曲徊,空气干冷且硬,那时珠峰刚被重新测量过高度,8844.43米,我们摇晃在马车上,海拔每攀升一截,心跳就加快一点儿。我知道,那不是因为高原反应。

我们终于来到了珠峰大本营。 

我们走过一顶顶帐篷,爬上大本营旁的玛尼堆,在风马旗旁迎风抛洒了一把石头龙达。矮矮胖胖的珠穆朗玛峰从丝绸地图上遥远的一点儿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庞然大物。

我履行了承诺,带她站在了当初手指所点的那一点上,一个"比拉萨还要远的地方"。一口长长的气从胸中叹出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填充。

她忽然问我:"大冰,你记不记得咱们有多少天没洗过脸了?"

还洗脸呢,我整个人早都馊了好不好。

我看看她那锈色斑斑的脸颊,看看她草一样的头发,以及上面的花,看看她已经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和用皮条子绑着的靴子。看看她一路上曾流淌过的眼泪和曾带给我的心酸,还有她眼中的我自己。

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手鼓在这唱歌的流浪歌手,也不确定咱们算不算第一对一路卖唱来珠峰的神奇组合。我甚至不确定在这座高山上应该献给你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说:"你给我唱《流浪歌手的情人》吧,哎呀好开心呀,好难为情啊,赶紧唱吧赶紧唱吧。"

她不是这样说的。

她站在猎猎风马旗下,微笑着对我说:"再给我唱一次《冬季怎么过》吧。"

她孩子一样背着手,对我说:"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七、嘿,你还好吗?

你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用手机吗?  

我一直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听说现在从拉萨到珠峰只需要一天。这条路我后来不止一次坐车经过,每过一个垭口,都迎风抛洒一把龙达。想起与你的同行,总觉得如同一场大梦。

我背着的那只手鼓早就已经丢了。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你知道的噢,我不爱你,真的,咱俩真谈不上爱,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我想,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多一点儿,比好朋友少一点儿,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

一种历久弥新的暧昧而已。

象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叶。 

在空中幸福的交错片刻。 

然后一片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一片飘在风里浪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


大冰,电视主持人、民谣歌手;微博ID:@大冰

(责任编辑:赵西栋)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末日抱憾忏悔录

第三眼 于 2012年12月20日星期四 时间: 上午10:17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一个」工作室成员

韩寒问「一个」工作室同仁

末日来临,众生难逃。在座的诸位,你们曾明明白白来到这个世界上,此时断然也不可不明明白白地去。现在请大家回顾往昔,想一想,这一生有什么还让你们觉得抱憾,或者做过什么坏事需要忏悔?至于我,21日要去一个重要的地方出差,确实不能带上你们。别追问我的去处……

「一个」工作室成员答韩寒:

小饭,沪01

我臭毛病不少,其中之一是每天临睡觉都要看日历。看着一个个日子或被圈圈或被划去,像《弓》里那样。隔一阵我就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
真是这样,看过去,都像是一场梦。以为年轻人都有未来,可是看未来,一步步来了。原来这不是《离歌》的歌词啊,刚查到是《海阔天空》的。《信乐团》好歌不少,还有一首就叫《世界末日》。
过去是幻梦,未来是臆想,梦想俩字,涵盖了过去和未来,唯独不包含现在。
至少现在我,你,hi,我们都还活着。90后我们可以抱抱吗?
我年纪有点大,听"世界末日"这四个字十几个年头至少,来吧,年纪大的人都铁石心肠厚脸皮。可是前几天刚说的话,就是哪怕死里逃生,世界末日我没末,身边亲朋一个都不在,也没啥活下去的必要。谁都是冰山一角,一小冰块,瞬间融化的,去不了火星。
反正活个回忆。如果回忆有长短,它长不是靠你活多长,而是活多故事,活多细节,活多精彩。我丝毫不遗憾这一遭了——任何遗憾都不顶用啊。
所以,世界末日永远是明天之后的事情。对昨天有交代和满足,对明天有信心和希望,就不怕后天来什么。
话音一落,又在日历上划掉一个数字。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很想把这句话读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可还是读完了。Ending我不哭,站直了lu。

金怡玉玲,沪44

我需要忏悔么?我只需要爱。 
一年前看完《2012》,我发誓我要找到一个相爱的人一起迎接这末日盛典。"再不相爱就来不及了","末日我们牵手去迎接"……一年后,这日子越来越近,我却依然没有找到一个人好好地爱过。对于末日论,我信。因为相信,所以感谢上天给了我多余的生命。不奢求,需珍惜。
唯有珍惜才能去迎接更好的未来,才能在重生以后与之相遇。

蔡蕾,苏01

伍迪•艾伦有很多名言金句,我最爱关于死亡的那些,比如,"我不愿通过努力工作而永垂不朽,我想通过不死而不朽。"又比如,"我并不怕死,我只是希望死亡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场。"
如果末日对于我来说的意义等于"死",那么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浪费时间。我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是不用工作的阔太们为什么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因为我实在是有太多浪费时间的好方法。若是没有工作,光是在家忙着浪费时间我都会忙死。比如每天早晨起床至少花半小时研究楼下花圃的新动态,比如在菜场里仔细研究每一家的小青菜,比如窝在沙发上发呆(文艺腔的说法叫冥想),比如把所有想追的美剧全都看了——连《绯闻女孩》这么江河日下的剧集我都能追到全季完结,还有什么美剧我看不下去呢?现在好了,因为有了末日,我又多了很多浪费时间消耗生命的选择,比如把信用卡刷爆,打电话痛骂那个我讨厌的人,买一只纯种折耳猫然后去老公的公司偷一只小白鼠来给它玩……
是的,对我来说,时间、生命,就是用来浪费的,没什么非完成不可的目标,很多正在做的事情,无非是为了将来能够彻底浪费时间而累积一点物质成本。
我并不怕死,我只是希望死亡来的时候,我刚好浪费完我的生命。

贺伊曼,豫22

其实原本我是完全不相信末日传说的,直到韩寒郑重地告知大家21号那天他有要事需独自出差……好吧。就算真有末日,我也一定会撑到明天零点看更新的。按美国跟我们这儿的时差,黄石公园少说也得北京时间早八点才震吧?留给我大中华子民充裕的八小时登船已足够慷慨。唯有遗憾的是,有几个作者直到末日我也没有上他们的稿子,我严重对不起他们!我在这里弱弱地道歉!
另外我有一事纳闷,那些已被储存在"云端"的数据到时会随人类一起消失吗?还有像App这种应用程序到底存在在哪个次元?会不会有这种可能,直到新纪元来临它们依然毫发无损地呆在某个次元空间,只是永远不会再更新罢了。

张冠仁,沪69

趁睡一午觉地老天荒的劲头,我最后就问三个问题:1.问一个姑娘,我们能以复习功课的名义肩并肩手拉手逛一圈悉尼大学吗?愿执子之手,求将子拖走。2.问12月14日在上海安亭地铁站摸走我白色Iphone5的江湖朋友,都借您玩儿一礼拜了,明儿能把手机还我么?既然大伙儿都是排着队往这条路上走的,学会体面就那么难吗?3.问上海体育馆各位保安叔叔大爷:我大前年9月10日元宵节存在上海体育馆存包处32B的末日逃生帐篷还在么?不小心搞丢了存包牌凭高中学生证还能领取么?

陆璐,鲁13

在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我每天都是平躺睡觉的,这导致我一生中的大部分遗憾都归咎在这件事上。我有真的去量过,我的脸比别的普通女孩多宽了5cm左右,多长了4cm有余。人都说嘛:女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生长发育期,由于对自己脸的放纵,导致它及早地摊成一张面饼,20年后彻底无法收拾的巨大残局。我相信好多朋友是没有绰号的,有绰号呢也是换一个地方受一次封,而我呢,多年来一直被称作:大脸猫;昵称:大脸;再昵:脸。我相信哪怕一个路人看到我也会在心里这样默默笑我。这其实对一个女孩的自尊心是有撞击力的,但这都是我咎由自取,谁叫我不学习别的小姑娘们从小就弓形侧卧的优雅睡姿呢?现如今我无论再怎么侧卧,再怎么按摩也已于事无补。如若将与人类文明同归于尽,我还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和充裕时间以及心理准备去做个脸部削骨手术,我想我对自己的脸真的没法交待了。希望逃生的匆忙中,过往人群尽量趁乱挤压我的大脸,来世做个小脸女孩,哪怕依旧不美,我也甘愿。

马一木,粤78

末日来临未完成的事:
1.没有带我妈妈去漓江,雇上一条船,让她唱最爱的刘三姐,唱《藤缠树》,爱唱几遍唱几遍,唱到日落月升鸟散天明。
2.没有产籽。一直想着和自己的亲身兔崽子,等他将成人未成人之时,一起开车旅行。像电影《完美的世界》那样。
3.没有向我曾经伤害的女孩当面说声"对不起",为她们做一顿拿手的孜然鱿鱼。当然,真要当面见到她们,更大的可能性是被大棒轰出来。
4.没有做过一次复杂的手工活。比如一张小板凳。
5.吉他还没学完。那套《发现之旅》没看完。
6.没去过月球。
7.死之前有点胖。不带着腹肌死去,总之不是得体的事。

薛诗汉,晋01

如果明天会死,即便今晚就死,无所谓,死不悔改。傻逼一样爱过许多女人,她们都知道,可喜,她们都没答应,可惜。少年狂妄的岁月里疯玩过三年,犯坏胡闹,无恶不作,大汗淋漓后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风从裤裆穿过,生死一样真实。随后生命退烧,开始读书,白天骄傲,夜里大哭,念十遍《心经》,大悟,烦恼退散。一直被怀疑,被孤立,清净脱落,没委屈过自己,有幸结识一帮可爱的人,夕可死。不低头合十,never sorry。只想死前去吴哥窟找一树洞说完此生未尽心愿,然后以草封缄,再不想起。

金丹华,沪c08

古人云: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此去路远迢迢,不知道路几千。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末日弥留,唯有一言:最近刚受封一个挺酷的职位,名片都还没印,如何舍得走?【大哭】……Ade(再见),韩寒,这月工资我不要了;Ade(再见),诸位,天堂里有没有实况足球?呜呼,吾将行兮!

周云哲,津03

今天,噢不,昨天,凌晨的时候,在陪朋友的北京来的朋友喝酒。一个上海人一个台湾人一个北京人一个新疆人一个美国人,其他的没搞清楚。最后喝到4点回家,睡到下午去出门,出租车堵在城市中心的时候司机说:"平常这时间没这么堵,这两天是越来越堵了。"我正看到旁边一辆白色的车写着押运两字,在想是什么东西装在里面。两天?噢,打开我的手机,看到倒计时软件上面写着: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两天。我又本能地拍了张照片,才看到司机苍老的脸与运营牌子上年轻的脸没什么关联,噢,也许他是他爸爸吧。见到要见的人,又多了一个香港人,我们先在河这边喝咖啡,又去河的另一边吃东西。香港人是开了天眼的水瓶座,对人有感觉,推荐我用佛牌。又是夜晚,我打了150块钱的车回来,快下车了,司机说你累了吧,看你睡着了。我突然想起凌晨微醺时发的微博来,大概意思是说,我猜世界是挺像一个超市的,什么都有。我有了一点忏悔和遗憾的感觉,但确实没有要忏悔和遗憾的内容。

一言,浙59

末日,呵呵。想去印度给我的上师弹一首古琴曲《关山月》,当然临走前必须得尝一回新疆切糕。对了,最近切糕车为什么集体消失了?


余者尚有数人,缩于墙角,哽咽吞声,不能作答。窗外似已闻火山隆隆,如助吾等之叹息。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等待末日的寺庙

第三眼 于 2013年2月4日星期一 时间: 下午7:51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许晓

2012年9月,有人在Twitter上说:"今年在昆明听说的真事:2012末日来临时逃难的船在大理鸡足山上。那里已经储备了上千顶的帐篷。有认识的人捐了1千万的香火钱,长包一个房间和几顶帐篷。"

我是不相信什么世界末日的,但我很好奇,如果真的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会怎样制定自己的避难计划?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他们是如何度过的?在那样一种极端的环境下,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我开始在互联网上查询更多的消息,鸡足山当地一座名叫佛塔寺的寺庙,在视野里频繁出现。有人说,那个寺庙里囤积了粮食、燃料、油、水,甚至挖了地下坑道,准备好了焚尸炉;还有人说,自己刚刚赶到了佛塔寺,及时安全送去了2000套为灾难预备的床单、被套、被子和底垫。最早在Twitter上发布避难信息的那个网友,也给我发来了相同信息。

鸡足山佛塔寺的主持是一位来自台湾的尼师,法号广兴(注:文中人名及个人信息均已经过处理,此为化名)。据说净德法师(化名)是她的授业师之一。净德法师,曾在公开演讲中多次提到"黑暗三天",说这是来自美国太空总署的科学家消息,地球将在2012年12月21日进入光子带,人类三天看不见日月星辰,将在三天的零度空间中迎来旧世界的毁灭,以及四度空间新纪元的诞生。

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后,12月18日,我启程前往大理鸡足山,寻找这座寺庙,以及那些等待末日的人。


1、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兴土木,旅游开发热火朝天的鸡足山。找不到等待末日的人,我慌了。难道网上通通都是假消息,根本不存在一批惶惶不可终日的避难者?

12月18日晚上,我抵达鸡足山香会街,住在一家兼营家庭旅馆生意的素食餐厅。

根据事前了解的资料,佛塔寺是一个非旅游性质的修行道场,不接待游客,也不准外来人员进寺烧香,想进去只有两种办法:出家,或担任义工。当义工的时间可长可短,最少必须呆够三天。可以捐献财物,称之为"供养",但不能把供养捐给庙里的某个具体的尼师,只可以交给掌管客堂的知客。还有一条铁规矩是:义工进寺即上缴身份证、手机。

我还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佛塔寺里聚集了一群等待末日的避难者。一旦进去了,就意味着和外界切断一切联系,三天之后才能拿到身份证离开。我决定不着急进寺庙,先在鸡足山打探打探。

我投宿的那家素食餐厅,是一对小夫妻在打理生意。男人生于1980年,客家人,女人生于1989年,广西人。两人都是净德弟子,经同修介绍,半年前来到鸡足山。问他们相信世界末日吗?男人说,没那事,女人说,没有世界末日,但是21号九大行星相连,世界会黑暗三天,说着,她嘱咐男人第二天去县城买点新鲜菜。

在山顶问了两个和尚并卖香烛的,他们对末日一说嗤笑不已,满怀豪情地展望了未来大理机场搬迁到鸡足山脚下,各地大德来此朝山的盛景。

黑车司机劝我不要相信谣言,多看报纸。

在一块岩石里找到一个茅蓬小屋,问隐士可听说过末日,隐士说"你去给我找根棍子来",意思是要对我来一次禅宗的当头棒喝。

山脚下的村子叫寺前村,住了不少净德弟子。53岁的"李师兄"已在这里住了六年。他说村里大约住了200个学佛的外地人,房价最初是一个小院一年2000元,现在已经涨到了一个单间一年4000元。问他相信净德法师关于"黑暗三天"的开示吗?"李师兄"答得滴水不漏,说每一天都可能有变化,应该体会无常,活在当下,静观世界的变化。

"李师兄"说净德法师在鸡足山有三处道场,大士阁、报恩寺、佛塔寺。于是我去了一趟大士阁和报恩寺,它们都只修起一两栋楼,工人们在佛号声中打地基、砌砖墙,大卡车来来去去,看不出末日将临的恐慌迹象。

就在这时,我在山上遇见了"金光明教"。

他们一行约40人,有印度人、马来西亚人、新加坡人,还有不少说国语的,都是港台口音。问是否有法会,一律摇头说是旅游。否认得太统一,反而露出马脚。细心一问,才知道这是一个崇拜光的组织,他们来鸡足山"收光、放光",要在这里一直待到12月21日。

教主是一个身材很胖、腿脚不太利索、肤色黝黑的中年女人,她戴一副金质耳环,穿一件白色蕾丝裙子,带信徒合唱《金光明歌》。

歌词内容简单又重复:"明天的世界里,一切尽光明,金光明就在你的心里。明天的世界里万事如意,一切如意一切顺心。如意就在你的心里,一切顺心一切如意。求心求己求如意,一切都在光明里。我们从今天开始,一切就在金光明。"

教主说话有口音,"人生"说成"楞生","在这里"念成"寨这里",让人摸不清是沿海居民还是华侨。唱完歌,教主又引导众人吟诵:"一起观想大自然里的金光明,浑身无边无际的金光明,金光明带来一切,右手放在丹田,左手放在右手上方,观想一个能量球,能量球进入你的丹田,我们全身散发金光明"。

烈日下,我撅着屁股双手合十地听着,看这群人在公共旅游景点自顾自的举办宗教集会,突然意识到:这座山并不像它表面上展示的那么平静。

我仍然没有进佛塔寺,我在等待一个朋友的到来。12月19日晚上,她终于到了,我们相对坐着喝茶。朋友说,你看看香会街这么寂静,听听晚课的钟声,一片祥和嘛,哪来什么躲末日的人。我不甘心,喝着茶,叫老板娘:"哎,拿碟瓜子。来聊天嘛"。老板娘说"我在看新闻联播",还是把瓜子拿出来了。我问老板娘知不知道末日,她截断我的话,说"都是谣言,莫信!新闻联播说了,四川人抢蜡烛是受骗了,那些都是积压要处理的货!"我对着老板娘喊:"好嘛,看新闻联播好。"转头对朋友说:"明天进佛塔寺。"


2、

12月20日,我以义工身份走进佛塔寺。挂单的那一刻,身份证、手机都被收走了,但还是成功地带进去一支笔、一个本子,以及一个小录音机。接下来的两天,我将处于与世隔绝的境地。

我在大通铺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放下行李,注视着这个新环境。它拥有相当宏大的建筑群,宿舍、念佛大殿、大雄宝殿、库房都已经完工,建筑风格既保持传统寺庙的外观,又像是教学楼。这里的突出特点是非常干净,所有人进寺之后被要求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洗鞋底,如厕之前必须更换拖鞋。雪白的墙壁、肃穆的飞檐翘角里,唯有场坝里飘扬晾晒着十几排的女人衣服,给这里增添了一些鲜艳的色彩。

这里的人总是行色匆匆,低头走路,你看不出面前走过的这个或者那个女人在想什么。如果直视她,她八成会低头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然后离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和你说话。宿舍里相对热闹一些,106室是个超过一百平米的大房间,三排大通铺都是木制的上下铺,每排可以睡20人,加起来可以容纳60人。这里还未满员,只住了30多人,一眼扫过去,她们的年龄大多在40岁开外,看上去都不怎么富裕。

朋友往20人大通铺的上铺爬,嘴里嘟哝着:"这不就是集中营嘛"。

这里的最高精神领袖是净德法师。这几年他未曾造访佛塔寺,但相关的书籍摆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些是他的开示,还有一些是赞扬他的印刷品,比如《若要佛法兴,唯有僧赞僧》,该书集中地提出了一个理念:僧赞僧,佛法兴;僧批僧,要不得。本着这个理念,此书刊载了当代不同宗派大德对净德的赞叹,以及星云大师、本焕老和尚、藏地活佛与净空的合影。

净德法师的声音总是飘荡在义工宿舍里,女人们一脸虔诚地播放着他讲法开示的mp3,低眉垂目地倾听着。

用餐也避不开这个名字。佛塔寺的规矩是餐前齐诵供养偈,餐后齐诵回向偈:"祈请世界和平、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愿老和尚早回佛塔寺,法轮常转无障碍。"我偷偷问资深义工,老和尚是谁啊?她答:"上净下德。"

这里的实际精神领袖是住持广兴法师。佛塔寺原名尊胜塔院,原建于1683年,1994年由释广兴捐献400多万元于废墟上重建,近20年来,广兴法师在此剃度了120多名尼姑,她自己说陆续跑了一半,剩下还有60多个徒弟。其中,维那师负责寺内的佛事活动和一应唱诵,是寺内仅次于方丈的人物。其余还有负责客堂的知客师等。

尼师们是住持心意的执行者,监督义工们的言行修养,同时,她们几乎是这里睡眠最少的一群女人,要参与的事情包括:菜地耕作、工地建设、食堂和厨房。她们的念佛时间比义工更长,当居士们打盹的时候,尼师们总是更加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些仪式。此外,佛塔寺每晚都会安排一名尼师巡夜,她得绕着白塔转圈,通宵敲木鱼念佛, 时间是晚上10点到第二天早晨3点。

尼师们能在这里体会到荣誉感。义工看见师父,总是会合十行礼。吃饭的时候,尼师们坐在最前面。上殿念佛和绕佛的时候,尼师在最前面。如果上升到职能身份,可以对义工做更多督导——比如说,做晚课的时候,你在大殿上觉得热,脱掉一件羽绒服,负责监督的尼师会走过来,直接把衣服扔出去。迟到了,监督尼师会让你在外面罚跪,有时长达一小时之久。

荣誉金字塔的最底层是义工。她们没有控制权,只有被控制权,到这里就是来学规矩的。遵循古代著名禅师"百丈怀海"的《百丈清规》,这里早晨3点打板,所有人起床;4点上早课;6点吃早饭;中间时间会被分配各种体力劳动;中午11点吃午饭;下午又是劳动;晚上师父们持戒不吃饭,义工们可以在18点吃晚饭;19点上晚课;22点之前,所有人不得躺倒,22点之后,所有人必须睡觉。寺里有人会在宿舍房间里转悠、查铺,手电筒的光在每个渴望即刻入睡的人的脸上晃来晃去,长达十分钟之久。

明面上的规条被写在《义工规约》上,进寺的时候知客就会拿给你看,但这还不是最终的规条。真正的规条让所有人盯住所有人。佛塔寺规定,必须吃干净每一个米粒,再用开水涮一遍饭碗和菜碗,喝掉凝聚了油星、饭粒、菜味的涮碗水。不分老少、贫富、贵贱、临时或常住,大家一饮而尽,没有异议,绝对服从。

尼师们强调,能进三宝地当义工,必须是有福报、善缘、功德之人,不但消解业障,成佛也大有希望。如何成佛?只要持一句"阿弥陀佛",只要熟读《阿弥陀经》。这些话也正是广兴法师对她们的教导。

20号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满脑子想着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查铺的手电筒强光在大通铺上扫来扫去,巡夜的一遍遍敲木鱼,好不容易入眠,没过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板声吵醒,这是夜里3点15分,早课时间到了。


3、

我第一次见到释广兴法师,是在2012年12月21日的清晨六点。当时刚刚做完早课,排班到五观堂吃早饭,饿得要命的时候,在米线的氤氲热气中,我突然发现大堂中央那个高高的木雕宝座上坐了人。

2012年12月21日,在这个传说中的"世界末日"的清晨6点,我终于见到了广兴法师。她坐在高高的宝座上,那里的台灯拧亮了,一道光打在她的身上。下方整齐排列着弟子,我坐在最后,和她距离遥远。我偷眼看周围人群,她们似乎没有特别的反应。但所有人的心里都一定明白,师父在这一天的早晨突然出现在这里,肯定有话要说。

6点20分,广兴法师对大众做开示。她说自己昨晚还在杭州,是为了"12月21日"这个特殊的日子,连夜赶回鸡足山,凌晨4点差5分才到。她说她没有时间休息,这一切都为了帮助大家度过即将降临的三天黑暗。

她用这样的一番话开头:

"玛雅人预言就是今天,12月21日。但是12月21日有农历,有新历,到底预言家讲的是公历还是阴历?不知道!但这个是已经风行全世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最近大理已经撤出来了,是国家撤的,是政府撤的,六级以上的大地震。如果真是六级以上大地震,海水会倒灌。12月10日,上海、苏州、南通出现三个太阳。太阳只有一个,现在它出现在天空中——三个!这个是大理气象局发布的。"

人群微有骚动,但大家屏息静气,等待师父的安排。果然,释广兴表示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物资准备,可以帮助大家度过这个难关。如何分配物资呢?她要求听过《大经解》的人举手。

《大经解》全称《净土大经解演义》,是由净空法师主讲的一套长达600集的讲法视频,在这套视频的92-94、558集,净空多次提到关于"2012、黑暗三日、人类扬升"的"重要信息"。广兴法师宣布,全部听完《大经解》的,就跟师父差不多,就要在这一天起来负责工作。她宣布了两项措施:除了工作人员,所有人从21日中午12点开始念佛,念到明天中午12点;工作人员不念佛,任务是分发避难物资。

为了强调灾难的可怖,她带领大家回顾了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的惨况,然后说:现在太阳风暴要来了,可是一切我都为你们准备得好好的。

"煤油灯足够,手套2000套,拖鞋2000双,到时候你的鞋子破了烂了,就发拖鞋给你穿。瘟疫的药也准备好了,煮药煮饭的大锅也准备好了。我听说我们这边会零下20度,美国零上50度,我已经准备了太空衣,如果零下20度,冷得要命,穿太空衣的人要去抱柴进来烧。我们准备好了藏炉,是从西藏买回来的铁炉,取火你才不会死掉。"

师父慈悲,人群听得愈加恭谨。途中她还讲了几个故事,一个故事是她在飞机上被空姐骂,因为空姐嫌她不吃猪肉、海鲜,又嫌她不早早预定素餐。"她们骂我呀",释广兴说,有意无意地塑造出了一种被外界贬损的效果。

另一个故事是"佛塔寺闹鬼",释广兴说,前几天曾有女众的声音在哭,那就是鬼,人死了,神识还在,如果临终去了医院,医生会翻动你的尸体,搅乱你的神识,痛得就像生龟脱壳,然后推你进冰柜,让你下寒冰地狱,让你变鬼。说完可怕的故事之后,广兴法师总结:"不学佛法的人就不懂这些。"

释广兴是非常好的演讲家,偶尔麦克风出问题,徒弟迅速冲过去修,她不予理睬,一直说下去。她用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话来表达。最后,她和维那师一同挑选了12名男众、25名女众担任21号的避难工作人员,因为急缺年轻力壮的劳力,没听过《大经解》的我也被破格选中。

30多个工作人员被分成指挥组、医疗组、烧柴组、育儿组、搬运组,领到卫生纸、"魅力非凡"牌卫生巾、煤油灯、压缩饼干、太空衣、大锅、藏式铁炉、口缸、八宝粥,忙碌分配工作的间隙,释广兴还特别提出,要为带有哺乳期孩子的女众准备奶瓶。

还是那句话,"一切我都为你们准备得好好的。"


4、

一个基本的逻辑疑问是:如果释广兴真的相信世界末日,她为什么要拖到12月21日早晨才回佛塔寺,从7点40分才真正开始筹备避难事宜?如果她不相信世界末日,那么,她做这些事情的目的何在呢?

释广兴发布了那么吓人的消息,但因为"师父把一切都准备得好好的",21日上午,女众宿舍的气氛依然平静。

除了中年妇女,这里还住着几个年轻女孩。其中一位叫褚融融(化名),她是云南省内某高校的数学系女生,跟着父母、姨妈一起在20号进入佛塔寺,堪称全家避难。褚融融喜欢数学,甚至在晚上打板之后还拧开台灯偷偷学习。在21号人心惶惶的时刻,她依然捧着数学习题,手不释卷。

上午10点30分,她正在对这道题目发起进攻:

求:xdx/x的三次方-3x+2 (不定积分)

我问她,你一个数学系的女生,还信世界末日?

褚融融说,最近确实连年气候不好,再加上灾难的信息来自美国NASA,CCTV也说过,还是有一点可信度的。

其他人并不像她那么好说话。我问"怎么看刚才师父说的世界末日",立刻遭到激烈批评——"别瞎说,师父什么时候说过世界末日?师父说的是连黑三天,这是全球气候变化,很正常"、"有备无患"、"国家捂着这些不让人民知道不好,师父说出来了,大家有心理准备了,才能快乐的迎接正能量"。

走廊上,20多个来佛塔寺学习传统文化的女孩排成一行学走路,她们低眉垂首,左手放在右手手背上,像电视剧里的宫女一般轻轻缓缓地走着。

一个年轻的女孩蹲在走廊上擦地。不管有多少人走来走去,她只重复一个动作:擦地。

上午11点,三个广东人驱车赶到佛塔寺,他们是"下午三点"之前最后一批进寺的生面孔。

正午12点,除了工作人员,所有人都被要求去大殿念佛,从这一刻开始,要念24小时。

不念佛的工作人员更忙。资深义工竭力发挥聪明才智,指挥床铺的架设、空间和通道的安排。一个壮硕、纹过眼线的中年女人汗流浃背地指挥笨重物资的搬运。老人热情地混进来干活,她的积极性特别高,能用单手搬运铁柜子,还帮年轻人抬了好几个棕绷床垫。八个背着背篓、系着围裙的女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点数物资。更多女人正忙着合作搬运床架。

释广兴说,太空衣共有19件,女众6件,男众4件,尼师9件。但我看来看去就是没看到太空衣,此后一直没见过这东西。

下午4点20分,我精疲力尽地躲回宿舍休息,很快又被吵醒。一个近30岁的女人在宿舍里骂四川那些传播末日谣言的人,说那些人"有意煽动中国内乱"。

"师父上午说那些,不是也会乱吗?"我谨慎地问。

女人批评我:"师父说话你没听懂,她是在安抚人心,让我们做好万全准备,不要慌、不要乱,师父的处理是非常宏观的"。

她说自己爱上网,喜欢看网络上的各种新闻,还说"日本海啸是因为核试验导致的"。

我终于忍不住反问:"这个消息是从那里看来的?"

女人说:"网上啊。"

没有一个人因为窗外高挂的艳阳停下自己的忙碌。念佛的仍在念佛,搬东西的还在搬。我听到最多的说法是:"准备了,可是没灾,那才好呢"、"就当锻炼身体"、"以防万一"。

到这一刻为止,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把这一天的慌乱当成一种演习,我们都没想到,释广兴是玩真的。

5、

6点15分,我们享受着中午吃剩的蔬菜、豆瓣酱和米饭,维那师突然宣布:"所有人收拾被褥,搬去避难所,在那里通宵念佛"。释广兴的这条谕令,让女人们进入彻底混乱的状态。演习结束,我们真成灾民了。

避难所在离宿舍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里,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除了大。这个房间有近300平,安放了17张木制上下铺、24张铁制上下铺,按照估算,每个铺位都必须睡两个人,才能容纳下140多位女众。

有30-40个超过60岁的长者,还有5、6个是小孩,包括抱在手上吃奶的婴儿,以及正在学步的幼童。

房间里很冷,为了保证温度,燃起了四个藏式铁炉,烧柴取暖,在黑暗三天里,它们还将承担煮粥、煮药、烧水的功能。

糟糕的是,因为准备得太仓促,21号下午才把炉子运进避难所试烧,没人充分考虑过炉子的通风问题,这也为当天晚上的混乱埋下了伏笔。

晚上6点15分,天色渐暗,进入避难所的时间到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带着行李,想进入避难所。

当晚第一次失控发生在6点30分。几个老太太抢在了最前头,她们占据了门口的几张下铺,不肯再往里走。人潮汹涌而来,后面的人进不去,把走道挤得水泄不通。

主管的几个尼师面前不再是原本恭顺的信徒,而是不断往前挤,想要赶快进去占个好床位的人群,越是老人挤得越厉害。尼师们再没法保持冷静,其中一人用愤怒的音调大吼起来:"如果不想我来管,那你们来管!"

人群似乎被震慑住了,突然安静下来。尼师们趁势堵在了门口,让工作人员进去铺被褥。半个小时后,被褥铺好,人群一拥而入,各自安顿。

尼师们试图振作这里的宗教气氛。8点10分,维那师进来,轻轻摇动铃铛,领唱"阿弥陀佛"。混乱的房间里,尼师不慌不忙的唱诵让人感受到极大的安慰,但我又反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聚集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好端端地住在宿舍,干干净净地上殿念佛?

8点10分,有人说广兴法师要来看大家,于是念佛的声音响了一点儿,但是这一整晚,师父始终没有来。只有一个主管的尼师说:"要好好念佛,不管发生什么事,今晚我们都是念着佛,走在去往极乐世界的路上。"

念佛声渐渐低落。但也没有人表示怀疑和反对,她们只是默默铺开被子,找到一个较为舒服的坐姿。所有人依然遵守着"10点前不得睡觉或躺下"的规定,她们疲惫地靠在墙壁上、床栏杆上,不埋怨,也不关心外面的星空是否正在有些异象。

房间很冷,我穿着厚棉衣,还冻得瑟瑟发抖。四个铁炉冒出滚滚不断的柴烟,浓烟被管子排出去,又被冷风卷回室内。

呛人的煤烟味弥漫于室内,那味道令人眩晕。日光灯发出惨淡的白光,照得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这里比春运时候的火车车厢还要糟糕。

几个火炉都在全力以赴地燃烧,更多烟雾进入房间。我一次次探头到窗外,呼吸新鲜空气,但只要把头缩回来,就觉得房间令人窒息。此时,幼儿们都在睡觉,还有几十个超过60岁的老人,她们佝身于空气很差的下铺。

很快,一个小孩开始呕吐。我从昏睡中惊醒,紧张地注视着他。幸好,孩子的母亲就在身旁,孩子被迅速抱走。另一个孩子也开始哭闹,家长抱着她不断地转圈,颠着、拍着。

我担心房间里的一氧化碳浓度过大,会出人命。我决定立刻去找主事者,警示危险,即使显得太高调,也得这么做。

主事的师尼也同意我的判断,她决定打开窗子。我又爬回上铺,刚才协助我跳下去的一个女孩突然对我说:"我要离开,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呆住了。

女孩看我没反应,又凑近我,大声说:"学勤奋、宽容,学佛,这些都很好,但是搞得人心惶惶,不是一个现代人所应为。"

女孩脸黑黑的,扎两个羊角小辫,穿一件脏兮兮、粉红色的羽绒服,戴一个脏兮兮、粉红色的耳罩。整个晚上,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明确提出反对的人。

我对她说:"小声点。"


5、

一扇扇窗子都被打开,人们裹起更多被子,或是挪到离窗户更远的位置,但是没有人要求回宿舍。如果一定要找出反抗的迹象,那就是她们并没有忠实执行"念佛24小时"的命令,大部分人耷拉着脑袋睡去。

夜里11点多,我决定借上厕所的名义出去逛逛,偷偷走到白塔附近。那里真美,有漫天繁星,塔是纯白,天是淡蓝,月是金黄。令人惊讶的是,我听到了尼师们的声音,她们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重复着一遍遍的大跪拜,摇铃击磬,唱诵不已。

再次回到噩梦般的避难所,下铺一个老女人还在起劲地念佛,她紧闭双眼,不停摇头,按照家乡口音念诵"阿弥陀佛",完全不在乎和其他人的节奏、音调是否配套。朋友看她一眼,说:"嗨了"。

我开始研究,怎样能在她们大声嚷嚷的音浪中找到可供休憩的区域,最后这种研究归于失败,我烦躁极了,几乎无法控制情绪,但又没法让她们安静下来。突然,半睡半醒的朋友也来了一句"阿弥陀佛",我失去自制力,对她喊:"闭嘴!"

释广兴一直没有来避难所验收她的指挥成果。

22日凌晨1点,念佛、绕佛的队伍只剩下五个人,她们把上下铺当成大殿里的柱子,绕着床铺一圈一圈地走着。我数了数,她们穿着红、绿、咖、白、蓝,五种不同颜色的羽绒服,像一队荒原女巫,脏兮兮,又永不疲倦。广兴法师的"24小时念佛谕令",因为她们,仍然被坚守着。

快4点的时候,尼师再度出现在这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命令所有人起床念佛。

已经被折腾了一整晚的女人们都乖乖起床了。没有人抗议,没有人质疑,她们就像一队鸭子,乖乖念佛,然后被尼师指引着去吃早餐。广兴法师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一个义工告诉我,这天晚上起,所有人都可以回宿舍睡。

22号早上8点,我决定离开这所等待末日的寺庙,此时,太阳刚刚升起,火热而明亮的光线投射到念佛大殿上,正常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指着窗外的阳光,问身边的一个女人:"如果你回去以后,别人笑你白来一趟,你怎么说?"

"师父只是以防万一,而且,今天没事,不代表一个月以后没事。"她回答。


(文中人名及个人资料信息均已经过处理)

许晓,《人物》杂志记者

发自我的 iPad

1条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300 Days

第三眼 于 2013年8月3日星期六 时间: 上午8:00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一个」作者

编者按:「一个」App上线第300天,我们邀请到部分「一个」的作者,与大家分享关于过去三百天的回忆与情绪。其中有收获,也有遗憾;有孤独,亦有陪伴。世界复杂,变幻莫测,愿「一个」是你暗夜中的一朵萤火,微小不灭,即使不能照亮你脚下的路,但至少让你感到不再那么孤独。

宋冬野(音乐人,VOL.177文章作者):过去的300天我又无耻地长胖了10斤,我希望那些脂肪可以和我的人生积淀成正比,但我明白,脂肪永远都是脂肪,化不成神仙水。这300天,我得到了我固执偏激20多年所换来的回报,我激动得想跳一段肚皮舞——但我还是不想减肥。孤得奈特,我的300天。

姬霄(青年作家,VOL.283文章作者):这300天里,攒了足够的钱,辞了职,开始尝试重拾写作的兴趣。我认同爱好应该在"适度的清贫,却不至于贫困"的状态下,才能充分品尝其中的乐趣,对生存迫切的欲望会将你的热忱吞食为挣扎,那太狼狈了,我一定做不到。在花光最后一笔积蓄之前,我想我会很快开始找工作。

暖小团(媒体人、专栏作家,VOL.285文章作者):不知道别人,反正我格外习惯0点这个刹那,就像是在等待一个最短暂的惊喜。看过新一期的「一个」再睡。300期没能做到每期都看,但着实带给了我不少次的开怀大笑或者一声叹息。

延参法师(法师,VOL.75文章作者):总有一些记忆,让我们泪流潸然,还有更远的旅途,需要我们相互扶持,这就是生活,这更是接力,岁月里有你,共同见证这岁月,走向远方。300天了,是距离,也是起点。 

萧敬腾(歌手、雨神,VOL.231摄影作者):过去300天,我完成我第1个完全参与的专辑《以爱之名》,也完成我第1个完全参与的世界巡回演唱会。同时,我组了我的第1支篮球队"喜鹊篮球队",在各大专院校和同学们交流,推广运动。参与《最美和声》,第1次真真正正当导师,第1次拿到金曲歌王……很开心,很充实。但这都只是开始。我还有好多目标,好多梦想。前进中......

释戒嗔 (作家,VOL.112文章作者):过去的300天很充实很努力,一本新书出版,三本旧作修订再版,还尝试了新的写作风格,写了六篇历史故事,结识了许多来自「一个」的新读者。当然对于一个没头发、单眼皮、小眼睛,走不了偶像路线的小和尚来说,努力成为一个实力派作者,也是唯一且必然的选择嘛。

荞麦(作家,VOL.61文章作者):过去这300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焦虑当中,直到我明白这焦虑的原因本身毫无意义:该如何写,如何生活。答案或许存在于每一天的错误之中。前几天开始,我的焦虑忽然莫名奇妙消失了。开心了一段时间后,我为这不焦虑产生的空白而感到了一种全新的焦虑……

张晓晗(作家、编剧,VOL.76文章作者):本来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懒蛋,连瓜子都懒得嗑。可是回想过去的300天,感觉自己简直可以争夺劳模流动红旗。第一个一百天在公司上班写剧本,天天开会,和领导斗智斗勇。直到一百天终结的时候,也就是「一个」的一百期,发表了《女王乔安》,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和乔安还有倪好两个小说里的女孩如影随形。《女王乔安》被盲目的老板看到之后,在小说还没成型的情况下买了影视版权,之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司,开始写乔安的小说,现在写完小说,又开始写剧本。大多数时间基本都给了工作。有朋友问我,累么?我说累也要坚持,这是我的事业旗舰年。在繁忙的工作中,我去了一次泰国,骑车上山差点摔残。毕了个业,没起来床,错过了全班的毕业照。爷爷奶奶金婚,全家第一次正经去影楼拍了一张全家福,但是全家福上我和我爸妈不约而同嘴角抽搐。平淡中有惊喜,惊喜中难掩遗憾,在倪好的身体里抱怨偷懒小声哭,在乔安的身体里坚强微笑勇杀敌,然后呢,然后就又让时间这个坏家伙带走了一岁。

七堇年(作家,VOL.192文章作者):前几天接到有关新概念作文大赛十五年的采访,一听吓了一跳,竟然十五年过去了。时间是要有多快,一不小心日子就成百上千。衷心祝贺「一个」的第三百天,它陪伴了我们逝去的每一个日子,每一个小宇宙。好吧矫情地说,「一个」的确让我有了那个feel: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唐梓严(青年作者,VOL.291文章作者):生活所迫,我一个人待得只剩了扯淡的闲心,于是仅仅十个月内,我的目标从"减肥"变为了"做一个快乐的胖子"。西湖边曾有一个女人跟我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嫁人后三百天我才知道这句话不是让我猜到底这木他妈有木有枝。一个一个的人在我的生命里来了又去,大多数时候我在南北半球交替的冬天里心碎得像饺子馅一样彻底。三百天前我还了无牵挂地再次离开家,三百日后我却忽而发现,当初让我恨不得马上离开的人、事、物,如今却都温暖地在冬夜里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邵夷贝(独立音乐人,VOL.153文章作者):过去300天一直在阅读和创作,写了目前为止颇为喜欢的一张概念专辑和大半本小说。这段时间大脑似乎重组了,突然发现很多经验被打通、不相关的喜好通过重新的拼贴也产生了联系,特别奇妙。明白骨子里有的无法摒弃的悲观、内心有对趣味和美好无法停止的向往,这两者都没办法摆脱,只好生活在"调和这两者"的乐趣之中。感谢心智的成长。

猫力(自由职业者,VOL.254摄影、文章作者):都说行走是为了逃避,行走能带来力量,回顾这300天里,我一直在不同的国家旅行,和不同国籍,不同信仰,不同目的的人打交道,我开始不断吸收别人的故事,开解别人的烦恼,分享别人的成功与历险,慢慢的,我发现自己在城市里纠结的那些问题根本就不算是问题。我原以为行走的力量是让世界来改变我,没想到结果是自己为自己找到了无限的可能。世界的精彩在于未知和探索,人生也是如此,而且无法重游。

瘦肉(独立导演,VOL.263文章作者):都说现在我们所存在的世界是所有可能性的总和,照理来说,如果我机关算尽一切行为都严格按计划来进行,那么就能增大我存在于我所想要存在的世界里的概率。可往往一不留神,就会推翻自己的全盘计划,使自己又在另外一个世界存在。我的女朋友猫力,就是这个不确定因素,300天前,如果我不陪她环游世界,我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可能我和猫力将会存在于不同的空间。300天里,因为她这种因素,我要时刻提醒自己,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大鹏(主持人、演员,VOL.268文章作者):原谅我交稿比较晚,因为忙,300天之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红。这期间我做了很多疯狂的尝试,最终以扮演�丝的方式彻底脱离了�丝这个群体,但并不值得骄傲,因为我始终很骄傲。北京有一条快速公交线路,就叫300,绕三环一圈,我以前总坐。其实生活就是一个300,接着另一个300,不管走多远,别忘了我们从哪里出发。

大冰(主持人、民谣歌手,VOL.278文章作者):延续多年的习惯,过往的300多天依旧工作之余读书和旅行。秋日塞北甘南、冬日粤闽贵滇、春日巴蜀江南,见山礼佛,逢寺结善缘,一直拜到峨眉山。受「一席」邀约,做了个演讲,网上争议纷繁。旅途中收到山东大学聘书,当了个挂名导师,做了场《亚文化生态族群田野调查》讲座。旅途中完成了新书《他们最幸福》的全稿,过去十年的江湖浪荡付诸笔端,笔耕中几度落泪,活着的死去的老友们,我用我的方式念着你们。把新书中的一篇投稿「一个」,有读者在我微博留言说读哭了,我回复说莫哭,发首我唱的民谣哄哄你。两周后这首歌在《快乐男生》的舞台上被唱起,听说有人因此晋级。彼时我回到丽江,坐在我的小酒吧里,抱着吉它,愁着高昂的房租,面前一碗青梅酒,窗外细雨霏霏。

王二屎(八零后农民工,VOL.255文章作者):什么都没变,别人借我的钱和我欠别人的钱没变,没有听某个女人的话离开工地,也没有听某个亲人的话从此安心做个只闻琴瑟不见毒日的黑心包工头。还是一出工地大门心就会变野,什么都没变,老了一岁,老喽!

何润东(演员、歌手,VOL.269摄影作者):过去三百天里我完成了一个我儿时的梦想,就是组建了一支叫Nomad(游族)的篮球队,有些人认为打球就是为了发泄,也经常会引发打架冲突,那我们队就是为了要放轻松,最近和邓超、黑人和余文乐的好多队伍也切磋了下,比赛结果就......最近在忙搬家,新家还在装修,感觉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留几手(80后写作者,VOL.299文章作者):相信在过去的这300天里没人比我经历更离奇了吧?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网友蹿红成了大家口中的"微博红人",各种头衔帽子都给我扣上了,有分析留几手走红背后的原因的,有组建"留几手后援团"的,还有天天造谣滋事黑我的。我上了CCTV的315晚会,也被《人民日报》点名批判了,感觉像一场梦。我没那么红之前,网上认识了挺多朋友。但是红了之后,这些朋友全都慢慢远离我了,没有人再愿意跟我一起玩了。是觉得我高贵冷艳了吗?我现在剩下的只是一堆冰冷冷的粉丝数字。

叫兽易小星(导演,VOL.2文章作者):我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根指南针,它会指向你真正要去的地方。在过去三百天里,我艰难但坚决地完成了从工程师到导演的转型,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和我一样幸运,看到自己心里的指南针。

张玮玮(音乐人,VOL.3文章作者):日子越来越快,世界越来越小,我也说不清在地图上的那些城市里,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有些事情仍然在这个星球循环着,清晨都是那么早,夜色还是那么黑。而这个国家就像个不停换台的收音机,我们在里面驾着电波,匆匆地来去。

「一个」作者

(责任编辑:赵西栋)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刺青

第三眼 于 2013年7月16日星期二 时间: 上午8:00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张晓晗

1.
上次讲到老夏,反响很热烈,编辑很高兴,好多少年正太欧巴大叔发来贺电,问我老夏什么样,要照片,求介绍,这么好的姑娘那谁不要,真是瞎了狗眼。我征询老夏意见,那咱就放张照片吧。她心里偷乐,脸上不屑,一撇头,捂住正在和某个总的电话,小声对说,没空伺候。
她是真的没空,我叫她出来十次,九次都心急火燎地挂电话,说在忙。我问她忙什么,她说忙着赚钱。我再问她忙着赚钱干什么,她说忙着赚钱花啊,让自己活得看上去风生水起。
我说,那我长话短说,能不能再写写你的故事。她说不行,我的形象在你笔下太不光辉,太卑微。我说,这次光辉起来,伟大起来,稿费全给你。她停顿了两秒,说行吧,记住,一定要伟岸,要光辉,要看上去像傍了大款,衣食无忧,胸无大志,只会减肥,天天自拍,知道么。我说,好的。

2.
老夏最近大多时间的确都在忙着赚钱。她和我一个专业的,但是和二不楞的我不一样,从大二时她就知道自己哪长哪短,因为她在静安寺门口算过命,我舍不得花一百块钱,所以到现在都没找到人生方向。算命的说她腿长目光短,适合赚快钱,不宜长线操作,一辈子捞偏门,活得倒也滋润。
她听了大师傅的话,从那以后,天不怕地不怕地赚外快,我还在门口吃煎饼果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给那谁买H头皮带了。她不能写,也搞不了研究,到了大二还以为朱丽叶爱的是梁山伯,替父从军的是祝英台。但老夏生得水灵,嘴甜,像只秀色可餐的蜜桃。她不爱看书不爱思考不爱在家呆着,但是能跑,大学的时候去给人家当考前辅导,用一对大胸蹭着导师套考题,坑蒙拐骗了一个个对艺术殿堂充满幻想的少男少女,拿到家长的红包后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和那谁吃喝玩乐。
毕业后她就往制片人方向发展,继续坑蒙拐骗,把一堆堆对艺术殿堂充满幻想的师弟师妹关在小黑屋里。她也挺酷,拎着现金在门口坐着,红牛配泡面,四十八小时不闭眼,写好能过关,拿着现金走,写不好了谁也别想出去。我去看她的时候,门口正有一对小情侣依依惜别,女孩给男孩送饭,在门口说几句话,老夏在旁边掐表盯着俩人,凶神恶煞地提示,还有十分钟啊,过了五分钟,俩人正KissGoodbye呢,老夏又探头提示,还有五分钟啊。
我都觉得丢人,"你别说了,太变态了,像容嬷嬷。"
老夏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想啊?他写不完,我也没办法跟我领导交代,那么多钱的活,一个闪失都得死。"
"你就这么缺钱?"
"是啊,我都不知道赚到多少钱才能把那谁欠我的那块安全感填上。"
师弟妹们也不是傻子,她们知道老夏的严酷工作模式,但都愿意跟着她干,她不骗人,不虚头巴脑谈艺术谈理想谈恋爱,给钱干脆利落。她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她领钱的时候我们一起出玩,我们叫她夏总,哄她开酒,她说今天开心,来两瓶香槟。大家看她晃香槟瓶子的样子,大笑时皱起的眼角,在KTV里点的那些歌。了解她的人都明白,这些都是那谁曾经的最爱,包括老夏。
那谁不在了,她就玩命重复他的生活细节,学他的跋扈张狂,一掷千金。两个人相处久了,是一种可怕的渗透,哪怕你最讨厌他的地方,也会深深刻在你的骨头里,流在你的血液里,只要深爱过,离开的时候谁不是割肉剔骨,我们拼尽全力带走了心脏,也只用它来苟延残喘。
喝到一半老夏不见了,我出门找她,她这次没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坐进一张不知道被谁扔出来的黑色皮革沙发,破了几个洞,露出粗糙廉价的海绵。她挺沮丧的,抬头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很难释怀,虽然他都不知道我换了新工作和新发型,看了新电影吃了新餐厅,我过的好不好,他都不知道。
我问她,现在你怎么不坐路边了。她拎起裙子,说这件不是小香风,可是真的香奈儿。我问她,你怎么也不哭了。她说,我不想哭花了妆,我怕碰到那谁,我得随时完美,防止功亏一篑。
那你现在,怎么不打电话给他了。
她低下头,小声说,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来。
我拍拍她肩膀,你别伤心了,你进步了,理智了。
老夏说,我没进步,是香槟洒得太多喝得太少。

3.
老夏说,前段时间常常做一个梦,梦到孟婆。我问她,你怎么知道那是孟婆,她说,她递名片给我,是孟婆,上面写着,专治被甩之后念念不放,分手之后一往情深等疑难杂症。
我跟孟婆说,我太辛苦了,你帮帮我吧。孟婆笑出一口银牙,从身后的塑料泡沫保温箱里抽出一瓶可乐举在手里,说,帮你可以,拿钱来。老夏问,多少钱?孟婆在她耳边说了个数。老夏大惊,这么贵?孟婆说,能让你忘了一段孽缘,这个价不贵,而且你有这么多钱。
可是给了你,就没钱去花天酒地了。
你都忘了他,还犯得着花天酒地么?
老夏想了一会儿,说,还是算了,等我买了我想买的那双鞋再来跟你买可乐。孟婆挺生气的样子,说,小姑娘侬想哪能啊,跟你聊了半天可乐都不冰了,你还不买?我卖给谁去?
老夏说,失恋的人那么多,你卖给谁不行啊,我不要了,你还强买强卖不成?说完转身走了,孟婆在她身后骂骂咧咧,直到她醒。从那以后,孟婆报复似的反复出现在她梦里,跟她推销失忆可乐。
老夏又找出各种理由搪塞孟婆,她努力赚钱,努力花钱,离着那瓶可乐总差着那么万八千。后来孟婆站在老夏家门口,说得口干舌燥,擦了擦汗,自己把可乐喝了,说算了算了,都要过期了,其实我们这行很不容易的,每天躲着城管卖可乐,来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分分合合藕断丝连,爱的时候不真心,忘的时候不真诚。
老夏钱包里抽出几张红票子给她,说,我不买可乐了,问你件事儿,那谁来你这买过可乐么?她犹豫地看着票子,最后接过来塞进口袋,说,这是我应得的,但是客户资料,我要保密。说完,变成一缕青烟,永远消失在了老夏的梦里。
老夏说,第二天自己钱包就丢了,正好丢的梦里那些钱,这代表什么,那谁到底还记不记得我?我说,这我说不准,你还是去静安寺门口问问当初给你算命的大师兄吧。

4.
老夏和那谁分开之后,也没闲着。拿着一纸休书跳河咬舌现在已经不时髦了,她盼着那谁看见她,不是看她面具下的心碎狼狈,是看她伪装好的生龙活虎。扬起下巴,唱一句离开你我才发现自己爱笑的眼睛。
在这段时间里,有几个不错的人喜欢老夏,约会几次。其中一个我们最喜欢的,是个男导演,小有名气,长得挺狂野的,骑个哈雷摩托,剃了个光头。但是拍出来的东西特细腻,特有深度,特文艺,我们说,这人外表很粗糙内心很温柔,不错不错。
她去北京工作的时候认识他的,她跟着师姐当生活制片,在旁边数盒饭呢,临时缺个群演,导演发脾气,骂副导演,老夏在旁边听着他们吵,大家没办法,她转身把外套一扔,说把衣服拿来我换上,你们别找了,我来吧。她跟着折腾了一天,在三十八度的高温天里杵着。他在监视器后面看着,看着角落里,脸上带着好奇心的老夏,晒得都懵了还是保持充沛感情,演得一脸兢兢业业,其实镜头根本扫不到她脸。拍了一天,导演说,这大妞够二够耐操,我喜欢。后来老夏回上海,导演特意跑上海来找她。
我们正吃饭呢,他突然冒出来,跟从楼上下来似的,胡子都没刮干净,杵在门口坏笑看着老夏,另一个朋友说,我靠,名人啊,狗腿子地跑到门口把人家迎进来。他和我们打了个招呼,点了碗牛肉面,吃得满头大汗。我们觉得,吃牛肉面都能吃得这么性感啊,不错不错。吃完牛肉面,老夏挺不给面儿的,说吃完你就走吧,我们还得接着玩呢。导演嘻嘻哈哈一边吃着面一边说,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妞我拿不下来的。老夏说,我你还真拿不下来了。导演说,那些被我拿下来的开场白都是这句。老夏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啊。导演筷子一放,跟服务员招手,买单,姑娘们之后去哪玩?不嫌弃我跟着吧。
我们眼睛闪着星星,连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
朋友一把推开老夏,说别理她,拿我拿我,我好拿啊。
那天导演一直跟着我们,默默结账,眼神没从老夏身上拔开,直到老夏喝醉,把她扛回家。第二天我们迫不及待地跑去老夏家探听情况,人走早饭凉,老夏刚从床上爬起来,叼着牙刷给我们开门。
我跟老夏说,你还难过是因为你不给自己机会,你看那谁,现在多风生水起。
是他们都不适合我。
世界上哪有完美,凑合凑合先让自己活上正轨。
凑合也不能找他,他看着挺粗狂的,但是根本不能看《电锯惊魂》,他晕血,你说我怎么能和他在一起?
老夏和那谁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在家蹲着,吹着空调看血腥暴力悬疑片,约定以后每年都在万圣节看最新的电锯惊魂。那谁说,你想想看,儿女成群一起吃着糖喝着酒抽着雪茄看《电锯惊魂20》里锯着大腿,多他妈爽。老夏两眼放光,从那以后,老夏关于幸福生活的幻想就是,儿女成群,电锯惊魂。

5.
其实那天老夏早上醒了一次,看着导演那么大一个人,蜷在她小沙发上睡着,有点于心不忍。把他拍醒,蹲在沙发边上,表示感谢,说你真好,但我没办法,我刚失恋,走不出来。我没跟别人说过,但是我告诉你,你看我那么努力,动机一点都不高尚,就是想赚钱,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赚钱吗,我天天幻想着我前男友家里能落魄了,他没吃过苦的,等他落魄的时候我就把所有的钱给他花,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你说贱吗?
导演揉揉眼睛,撑着下巴,忍不住笑起来,他摸摸老夏的头发,"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失恋,难过得在腰上纹了一个特傻逼的身,现在还留着,有些事很难过去,可能一辈子都在别扭,但是生活却一直在继续,不会停下来等谁哭够了再让她变老。"
老夏听着就哭了,问他,那我怎么办。
导演说,不怎么办,上床睡觉,一觉接一觉,总有一天醒来你会觉得释然,我一会儿飞机回去,等这个工作结束了,我再来找你,开开心心过,别有压力。
老夏说,你干嘛还来找我啊。
导演哭笑不得,喜欢你啊!
我跟你说了这些你还喜欢我啊?
是啊,就是这么贱啊。

6.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在人群里寻找的好像并不是更加接近完美的人,我们寻找的,只不过是旧人四散在新人脸上的眉眼。只不过是他们身上的小习惯和坏毛病,变态到哪怕是一个慢性胃炎,也成为迷人的地方。如果我们找不到,就只能让自己变成曾经的那谁。一个人在空调房里,吃着全家桶,看《电锯惊魂》里锯大腿,在电影里血肉四溅时泣不成声,只有可乐明白,你在难过些什么。

7.
说来也巧,后来老夏去跟一个电视剧剧组的外拍,在普吉岛。偶遇了那谁。
也不算偶遇,是他在朋友微博上看到了老夏在普吉岛的定位,她假装去度假,其实是工作。他也在普吉岛,从酒店开车过去。他看到老夏的时候,她正在沙滩上打电话,演员的航班因为暴雨迟迟不能起飞,这边一堆人等着,她各种协调和安抚老板,声音保持着谄媚和兴致昂扬,其实已经皱着眉头,焦躁地用脚趾在沙滩上戳洞。那谁站在她身后,看她手忙脚乱地打了半个小时电话,之后回头,阳光不偏不倚地投过厚重地椰子树叶打在老夏天上。
她看到那谁,以为自己是晒晕了,上去直接抽了那谁一耳光。然后,他竟然还在,老夏一下没忍住,忘了在心里打了一万遍草稿,如何炫耀自己如何过的好。除了看着他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爱到深处就是耍无赖,自己的心和理智耍无赖。 
老夏问他,你在这干嘛。
他如实回答,女朋友有假,带她来玩。
老夏当时就疯了,对那谁大喊,你个大骗子,当时我们说好了一起来普吉,你干嘛带她来?那么多个岛,你为什么偏带她来这里,你是不是也要和她儿女成群,一起看《电锯惊魂》啊?!
那谁没说话,看着老夏喊到气绝。他也挺难受的,抽着鼻子跟她说,你看,我们不在一起了,但是也都来了普吉,别再难受了,生活少了谁,都一样的。
老夏跟那谁说,你绝对还爱我,否则你不会来。
我是爱你,我也觉得我这辈子最爱你,可是现在我们都开始新生活了,不是也挺好吗。
我不好,我想到之后我是好是坏都和你没半毛钱关系我就不好,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我们都承认是彼此最爱也最爱彼此,就是不能在一起?我们又没杀父之仇,又不是朱丽叶和梁山伯!
那谁说,我们没杀父之仇,但我们是朱丽叶和梁山伯,咱们不是一出戏里的,爱得再轰动,也不过是走错了剧组。
他们在烈日下站着,汗水眼泪混在一起,咸成一块海域,谁也说不出话,谁也不想浪费最后的时间说些"你爱我我爱你对不起没关系好好过祝幸福"之类的大俗话。他们用沉默,在本应属于他们的岛上,放逐了各自的记忆。
后来他就开车走了。老夏说,咱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那谁答非所问,说以后你要是遇了困难,第一个打电话给我。 

8.
我没说过,其实那谁和老夏分开后,也不好过。他给我打过电话,问老夏过的好不好,我根据老夏的指示,照本宣科,把她形容成世界上过的最好的人。那谁说,哦,没什么事,我就是常在她家楼下的小龙虾宵夜,看她房间灯很久没亮过了。不知道她好不好。
那谁的哥们告诉过我,他每次在外面玩完,带着一群弟兄和小妞,说去吃全上海最好吃的小龙虾。不管在哪玩,开多远的车,也要到老夏家楼下的那个小龙虾。他的哥们都明白,他想缅怀,但是必须有人陪伴,这段感情对他来说,也是一针一针把颜色刺进了皮肤里。洗掉它实在太痛苦艰难,不如就让它留在那里,在皮肤爬满褶皱的过程中,慢慢褪色。

9.
老夏没跟着大部队从普吉岛回上海,直接飞去了北京。我们纷纷恭喜,说她终于放下了。她说是啊是啊,感觉北京人民更喜欢她,一定能赚到更多钱。
她给我发彩信,看她小腿上纹了一刀电锯切下去的痕迹,我吓了一跳,打电话骂她疯了。她在电话里笑起来,说是彩绘上去的,酒精一擦就掉了。
老夏说,原来孟婆收了她的钱,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如果下次还能见到她,我得谢谢她。但是她说,她再也不会想买失忆可乐了。
忘记这件事实在太难了。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他的星座血型生日电话,忘了他爱吃的菜爱看的电影,忘了他的海誓山盟和甜言蜜语,哪怕忘了他是怎么爱你的,你也忘不了自己是怎么爱他的。
我说那就记得吧。
嗯,那就记得吧,起码老娘以后也是爱过的人了,红尘滚滚,我们这种小人物也就靠着爱过让自己光辉伟岸了。
据她说是彩绘的纹身,她回来我们把她按在沙发上泼上二锅头使劲擦,也没擦掉。

10.
本来想写个简短的汇报,不留神又说了这么多。我跟老夏说,我把你的故事打散写在小说里,我让你和那谁,在我的故事里有个好结局,哪怕你是朱丽叶,他是梁山伯,全世界人觉得你们不配,我也给你一个好结局。但是,现实生活里,咱们都是小人物,就别计较这么多了。如果我们忘不了,那么就记得吧,我们当记忆是那谁留下的刺青,让我们这些小人物在红尘滚滚中与众不同。


张晓晗,作家、编剧

(责任编辑:贺伊曼)

发自我的 iPad

暂无评论 | 分享文章

本博客即日起(2013.4.2日)停止定时更新「ONE 一个」的内容。
「一个」官方网页版新版上线,目前手机客户端已与官方网站内容一致

第三眼 于 2013年1月16日星期三 时间: 上午6:58 转载自‘ONE 一个’iOS 客户端。 添加评论 | 分享文章
牛大伦

有两个说不上来好坏的梦,白天也在提醒着我,做过它们。一个是在乡下那种泥泞的候车室,简陋得如同本地厕所,全家在那里等车,等等不来,等等又不来,我趴在毫无装饰的水泥栏杆边睡着了;于是开始第二个梦,那就是在上海了,全然不同的房子,又大又拥挤,外面雨水淋漓,为了防备家里新来的古怪客人,父母递给我一件黄色的雨披,商量着自家的什么生意,场景换到卢湾和静安交界的某处地方,下公交,遇见一位老先生,告诉我雨停了。于是回到第一个梦中,车站真的越来越像乡间厕所,连水泥窗花都雷同,铁准是一个师傅的手艺,而等候的长途车,一直没有来。当闻到熟悉的气味,崇明无数水道和石子路被两千年的江水浸泡以后的那种气味,和梦中行程错乱的长途车一起到来时,母亲告诉我不要上车,终点不对,我跳起来穿衣服,把被子给身边的女孩掖好,开电脑,去阳台上采几片新鲜叶子,煮薄荷茶。
1992年.正对上海师范大学礼堂,有一片草,暑假没人收作,疯子样长,不多久便一人多高,外面晒得有四十来度,我和居三顶着太阳画写生,还免冠,还买不起瓶装水。宣传颜料一挤出来,就结层软皮,猪鬃笔像一把铲子,插进颜料里粗暴地撬起一块,摆在陈年铅画纸上,颜料越来越粘稠,像当年园子里和女孩子们嬉戏的那两颗大夹竹桃下的泥地,赤身都可以躺上去,一个女孩笑盈盈贴上来。
你作啥,我睁开眼,居三把一块湿的脏毛巾盖在我额头上。水被热得快烧得吱哇乱叫,凭这股鲜臭就晓得这是男生寝室112,因为108和110臭起来的风格各不相同,有广东人抽水烟的。这谁的床?居三过来,说你的,要不是拼命申请走读,这就是你的床,现在给我们摆箱子。刚才你昏在草地里,校医说中暑,只好把你搀来这里,略躺一躺。我笑,说老三,你听过我对男生寝室的溢美之词吧,好了我起来,93路回家去,多谢明天桃李居请你。
毛巾捂热,居三去外面洗漱间绞一把凉的,突然触电样能跳转来,说不得了,有女客来访,衣裳着起来,我们几个的画报要藏稳妥,对面赵少爷的招贴顶好遮起来。晕乎乎的我发一笑,啥人这么没见过世面?我。说话间,一张长着雀仔斑的脸探过来,班长余小姐。和三年五年考不进美院的阿乌相比,余小姐真是大天才,高三画了半年石膏像,也不要后门,堂而皇之地进了油画专业,我看过几张她的考前作业,确实很大气,第一场素描考,全班6字开头,余小姐拿了85分。居三这样的,也就不响了,我忿不过,寻到她理论,说恭喜,你和打分老师实在是要好,她翻还我一只白眼,说你喜欢这张作业?那可以借给你临摹几天。打火机�一响,叼着烟扬长而去。
我挣起来,你好,大热的跑来做啥。她皱皱鼻子,扯方凳坐下,拿出一个印着"元祖"的纸盒子端正在桌上,做啥,给你做生日。
1993年。教油画的换来一个新锐,浙江美院毕业,自称受过赵无极亲灸,三十刚出头,几年前闹事儿的时候,画了一幅隐喻画,被中国美术馆禁展,从此反而红了,犹太人捧着钱满世界撵他。93年一张画已经能卖个几万美金,就是天价。开学,刘旦宅露面即走,新老师也义形于色的来了,相貌很斯文,细长条,糙短发,眼镜没有框,看起来很客气,余小姐和一众女生,当然雀跃,欢天喜地的迎进去。模特儿一看,新老师来了,也不要屏风,直接脱衣服,精赤条条的摆姿势,扒窗口的低年级孩子更加不肯走了,要我们几个去轰,去贴报纸。新老师从西装马甲袋袋里,摸出一只小笔,西伯利亚红貂,日本制,说市售500多,当场开画,别班的,外地班山东班广东班大专班册那都挤来看,我们几个反而没地方,出门买点心去。
夜来寝室里鼎沸,男生都在,忙着拆从英语系偷来的课桌椅,预备重新敲钉子做画布内框,我虽然走读,这时却不能走,否则显得不义气,但是身体瘦小,干不了体力活,只好在边上起哄,乱窜。余小姐领着几个女生敲玻璃,意思要去新老师的宿舍看看。一干人众纷纷放下家什,呼啸簇拥着去东部教工宿舍。新老师此时不着西装了,家常打扮,说请坐请坐地方小,系里头正在闹分房子,反正也轮不到我。看了藏书,画,稿子,不晓得谁手贱,抽出一张玻璃下的照片问:这是您太太?他一笑,是啊,不过,说着把照片接回去,不过她不重要。聊一会天,我怕太晚赶不上93路末班,作辞先走了,第二天听说几个女生盘桓到很晚,又过了几天,胸特别大的一位女同学,手里多了一只新笔,和那天新老师的那管西伯利亚红貂一式似样。我在图书馆里问余小姐,骚货是不是在新老师那边过夜了?她看看我,不发一言,埋头继续看林堡3兄弟的中世纪插图。
慢慢传扬开,很多女学生,本系的,外来的,长短丑妍,都在那间屋子和新老师困过,我沉浸在对出国高中女友巨大的思念里,略听过此类事情,也是毫不在意。秋后微寒,水杉树开始大把大把掉叶子,一落雨,陶行知塑像身后的假山洗得锃亮,鱼在桥下面打旋,我去亭子里躲一阵急雨,居然还能捡到一张五十块的票子。
正在那里窃喜,远远看见余小姐来了,很素的伞,说正找我,有事和我谈。我说,请坐,啥事?她收起伞,搁在亭子脚,说昨晚,我一个人去了新老师那里,他吻了我。我说,哦,然后呢,你有没有?她说,没有,我就回寝室了,早上等着想找到你,告诉你。我说,哦,好,我知道了。砰的一声素伞张开,她走下台阶,穿过陶行知桥,和传言一样慢慢的走开了。雨打得前后一片响。
毕业,我分在中学教美术,余小姐去了少年宫,几个还喜欢画一点画的,常常聚一聚,九十年代谁也没赚到钱,大家索性都由着性子做自己的功课,那时余小姐已经画得很从容了。1996年。还是个秋天,太阳像用旧了一样。我正在中学的画室里听随身听,sonic youth的咆哮中昏昏欲睡,梦境里有冰凉的井沿、写着打倒四人帮的纯蓝墨水瓶、日本神话书里飞出的白鹤、外婆和柿子树。突然门响,余小姐一脸汗走进来,把梦中的外婆吓得驾一朵云飞走,指尖划一下自己的脸,她说送幅画给你。七十厘米见方的一幅小油画,满头满脑的橄榄绿、那不勒斯黄、中黄和生褐小点子,今天我也敢说这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的油画。她笑,说桂花开了,当场写生,归你了。
我小心翼翼拎着框子回家,走到中途,停下来,给余小姐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起来。
之后我只见过两次余小姐,一次是两个月以后,去看她的新作。全是抽象,很污浊的一大块厚颜色,上面用刀迅速地划出很多刮痕,一共有几十幅,堆在墙角边或者挂在墙上,一方鲜亮的颜色都找不到。另一次是给她打电话的第二天,真叫一大早,鸡都没有醒,她守在我早起必经的途中。嘿我说,早,你快回去吧。她就转身走了,两个月后电话。叫我去看新画。过了很久,居三告诉我,人家去了比利时,不回来了。
在网上搜过,很快她就签约,热卖,嫁人,隐居。画室朝海,大极了,看上去非常逍遥。只是画,不如在上海那时候精。我回到自己朝北的小画室,取出她画的桂花,找个塑料脚盆蓄水,把画泡进去,一周后取出来,只消一把小画刀,就可以把颜料刮得干干净净,还是一幅亚麻布,似乎什么都没在上面发生过。
随后是一段漫长的婚姻等着我。我们都缺乏勇气,直到一个小小的诱因,揭开所有的迷。1997年至2005年。在其他的小说里我把婚姻的困境,甚至是一些细微的场景都再现过数次,这里就不必细说。2000年夏天,学校分来一批新老师,那天上午我刚见过美国回来的初恋女友,下午转到学校的画室,去弄两笔油彩,因为她的介绍,香格纳刚收下我两幅画,说等老板从瑞士回来,和我细谈,那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午后。
画室里小朱在,他刚进美院,正在挤颜料,努力画一只老鼠啃过的澳门蛋挞。牛老师,外面来了一个很好看的女老师。他不抬头,继续费劲的涂抹着那不勒斯黄和铅白。哦,我坐在自己的位子前,面前一块白布,散放着一些彩色胶囊,是各种胃药和抗敏药,这就是最近的题材。之前涂抹就的两幅小静物,用蛋油乳剂加威尼斯松脂,很复杂的一层层像打毛衣一样画完,是一对画,几头蒜和一只切开的以色列柚子,暗示着一丁点色情,画完没两天,一位经常一起喝酒的老总拉皮条,就被人买走了,价钱还算公道,让我以为自己很快也可以成为叫艺术家的那一类人。门开了,新来的好看老师走进来,啊这里有人画画你好我叫晶,我的办公室在你隔壁。我和小朱一道回头你好你好。十六七到二十二三的女孩子,只要稍微过得去的长相身材,都很讨喜,何况是眼前这般难得的尤物。晶不算高妹,但是绝不矮,比墙白三个明度,画上也没有的惊艳,只是眼神似乎不太容易聚焦,在看到的所有东西上游来游去,才对牢了,人就礼貌地退出去了,留下惊魂未定的我们。
美人,很容易与环境融洽,也很容易把自身的隐患包藏严实,放在谁也找不到的迷宫角落。2000年。晶小姐预备着结婚,邀请一些年轻的同事去住处玩,跑来隔壁问我,你去不去?春夏间,这种白得晃眼的女孩子,单穿一件衬衣,让人笔都拿不稳,我说去,正好襄阳公园那里有个瑞士画廊,退了我两幅小画,能拿回来。
最终香格纳退还了我所有的油画,瑞士人很谦和的和我谈了一次,给我看他们墙上挂的大幅薛松和曾梵志,和其他我今天也不太明白的,当代绘画,我挠挠头,把油画材料都送给了小朱,回家坑出宣纸,逢人便说要改行画国画。第一批感兴趣的朋友大抵住在南洋、芝加哥和台北,通过网络开始交流,卖出几幅现在看起来,非常幼稚的小画。婚姻变得越发糟糕起来,太太开始频繁加班,运动减肥和美容,给不知道哪里的人写看不懂含义的怪信。我木知木觉,以为婚姻过了几年,总是会有点什么异样。
虽然婚房男方买在了虹桥,但晶小姐带我们几个去玩的蜗居,却在进贤路到底,与其他几个女孩子合租的老房子里,进门脂粉气迫人,还有些说不清楚的味道,令人既兴奋,又厌烦,我推开胭脂色的百叶窗,想透一口气,场心趴着巨大的无花果树,百草丰茂,吊扇无声无息地在头上转,打碎涌进来的冷光。
明朝,就是我结婚的日脚。同屋的其他几个女孩子,晓得有客人,事先都出门回避去了,集体宿舍,大约这也算生存智慧之一。和我同来的几个访客,拥在外间落地钢窗前,点点戳戳楼下过分繁华的市井,她没去,在里间挨着我站,这样子说。和胖子?我问,不是说秋天办酒,明天就结婚,难道胖子急了,或者,你在着急,我们两个礼金还没存够呢。她摇摇头,胖子才不着急,他家给他新房子买好,单写他一人名字,本来就定了,明天去领证,把这里收作收作,被头铺盖一卷,我就可以住过去,和几个女人住一间房,换了你你愿意?我笑,这么好的事情,求之不得。你太太呢?现在轮到她问。我苦笑,出门了,天晓得去哪里。她身上的香味道挺便宜相,不过在此时,完全异样,幻化出来的光焰,能冲到天上去,手指一勾连她说,你晚上来这里,寻我。
夜里我回到进贤路,一排廉价珠宝店,五年以后,朱新建的第三个老婆在那里像鸦雀一样欣喜,彼时多数店家都抽板打烊了,只留一个咖啡馆明灭着,空气里隐隐有大麻香。正在那里焦,晶在街对面一个过街楼下的门洞里,纸片一样飘出来,对我挥手,两人便寻一块光照不到的黑影,做一处,夏天么,短裤短裙,着实便宜,身上没有簪环,手寸大小刚好,极滑,所幸没有人看见。性子平下来了,整顿衣服,挽着手走出来,我说你去买一粒药吃,不要怀上了,将来我的孩子要胖子来养,不妥,他难免要教坏了读书种子。她说无妨,不会的怎么会,你刚才做的时候,说的什么话?我笑,说我说话了么,那个时候很忙的,就看见你把梧桐树上抠出两个窟窿。她正色,你说了,你说,这是真的么?
帖子是早已写就,早已收到的,牛大伦和某某贤伉俪,写得像真的一样。第二天大早,就着大红喜帖,想晚上要吃人家的酒,妆模作样,在办公室里包红包,晶小姐就在边上,手搭着玻璃台面看,说你红包上好歹写两句,我特么也是第一次结这个婚。我磨得墨浓舔得笔饱,写两句《诗经》套话在上面。她说上次谁谁结婚,你似乎也是这两句打发。我说就这个好,谁结婚都是这两句,好话啊,对了你怎么不去打扮打扮,今天还来上班,回家画眉毛去吧。她笑,领证,吃个便饭,又不是几十桌的排场,就这么着吧。夜饭一桌,十个人,都是教书的同事,或者同事小孩子老婆之类,摆在保罗。2000年,艺术书店还开在静安寺,我顺道过去,旧书摊里坑到本《王右丞引得》,民国版,18块钱,罗马红皮子拿波里黄叶子,比砖头重,所以开心到十分,人家敬酒,闹,我头也不抬的看书,新娘子新郎官过来,才笑着满饮一杯,坐下来继续看。
就这么着,往来半年有余,我们两个也好称一句无所不为,外人有疑惑,却抓不住什么确凿证据,也就眼开眼闭,乐得当做饭后一帖消化药说说稀奇故事。那个时候,精力真旺,闲了,喘口气,我也问,怎么胖子不疑心你?她大动,回应着喘,说我们根本就不做的,但是他人蛮好,忍得下来。你呢?你家呢?我苦笑,我这个家,就是一挂破帐子,只有狗是干净的,来你往前坐一点,这样容易插得深。
年轻同事之间,看我太太总是在外面奔忙,也经常来串门,约了和我高中的朋友一道打打牌,那阵子家里好像棋牌社,啤酒黄酒都要成箱买。晶小姐也来,别人没到,她先来,走进房间一摇摇头,就去床沿边,一板一眼的替我叠被子。我惶恐,攥住她手说小晶,你知道我是不能离婚的。她继续叠,说晚上我留下,可以好好陪你。不要,不,我解开她缠在一道的手,小晶,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站起来,这个表情我很熟悉,在好几个的女孩子脸上都见识过,话不说一句就走了,惹得后面进来的同事纷纷问,喂怎么不打牌啦,缺你一个要翘脚的。规矩立下,以后反而好办,小晶不再提结婚离婚之类麻烦事,就是寻个角落耳鬓厮磨,唧唧咕咕讲帐,不耐烦了我就叫她停,别过身去,屁股抬高一点,手扶住电脑。
画室里有两排柜子,杂物纷呈,来来往往小瘪三们的球鞋汗衫也有,石膏像七零八落,伏尔泰的鼻子像生了梅毒一样,缺特一大块,更不要讲老鼠、花盆、塑料盒饭的壳子和挤干的颜料皮,有一张老照片是早年间的初中女生,凸着两个点,穿着一件印着本校名字的运动衫,柜子不设钥匙,谁都可以放或者拿,这天我打开,里面居然包的好好的,有一条棉被,两个枕头套。我问翘课过来画画的小朱,嘿,这怎么回事,难道你晚上睡这里?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小朱急急分辩:牛牛老师我我我我没没在这这这里里睡睡睡过觉啊。我拍拍他的肩背,没事,我猜也不会是你。暗底下问小晶,那些被褥铺盖,大约是你的?你晚上睡这里,还是要去行军?她苦着脸笑一笑,说我搬家,原本胖子他们家买在航华,现在一个人搬去虹口,借你的地方摆一摆行李,又不能放你家去是不是?我吃一惊,你们分开了。她摇摇头,我妈来上海,借住在鲁迅公园附近,去陪她几天,顺便送点东西过去。之后,开门往往见到洗漱用品或者毯子褥子,一概不理会便罢。
热络过后,来往渐稀,办公室一年一动,除了画室雷打不变,晶去了别的楼层,偶尔来看看,哦画什么了啊,真好看,敷衍一番也就走开,我自己家里火发,顾不得外面花草,和太太长谈了一次,第二天去民政局办离婚。老太婆看我们有说有笑的走进来,说唉唉唉,走错了,结婚上午,下午才办离婚,你们来再早些,正好赶上帮谢晖佟晨洁一到结婚。我说不,是,我们办的就是离婚,几分钟的事情,出门摇一摇手,各走一边。
离婚这种事,事先双方还妆模作样要说定,暂时不透露,女人是绷不住的,我还在那里咬紧牙关只字不提,那边都传扬开,男方如何如何,房子如何如何,谁谁开了车子来接我,未来如何会幸福。同事都来慰问,被我笑一笑打发掉,原来当年找了这么个人,折磨久了,会认为对方是恶人,回过头一想,仅仅是她人不太聪明。胖子也来看我,提着两笏啤酒,打开两人碰一碰。我说胖子,你大概也有同感,街上走的女人,稍微有点样子的,一个一个都像小猫,恨不得抱回去,摆在家里才晓得,全变作财狼虎豹,纵然你这样胖,也是要被吃的干干净净。胖子又敬我一下,说牛哥,你和我们家最近,不怕你笑话,早一阵我还疑心过你,但是你真磊落,听说也吃了不少苦,哎对你不住,其实,我们也离了,不过在一只单位,难免要装一装。我点一点头,这倒是在意料之中,她拿着被头铺盖,来来回回倒腾,就是端倪。
寒暑易过,除了我,单位里并不晓得胖子小晶已是两分,看他们行动都在一起,谈笑风生,偶尔还要靠在一道,只是下班各回各家,胖子的天籁车副驾驶上,也只躺卧一个黑色挟包。暗地里我和小朱都惊讶,这两个人,册那装的真叫一个像,都好去拍港剧。可惜时间稍微久一点,还是穿帮,人实在是没有丝毫耐心的畜生,胖子在人后隐隐的透出几个罪状来:似乎小晶不太适合生养,家境也和之前了解的迥异,有个很多年不太联系的妈,患着不能根治的疯病。工会和支部两个老太婆,喜滋滋找小晶去攀谈,终生注定平淡的丑女,怎么会放过这么好一次逞口舌之快的机会,我吃完午饭,看见食堂角落里,小晶被这些人关切的围着,有一阵没一阵的哭,抬头正好看到我,赤红着眼,灰白着唇。
这一阵小风波散去,他二人既然不必再装,明显开始疏远,见面也少了寒暄,小晶戒备到头发丝,闲人经过她跟前,都不敢谈笑,怕她敏感多想,觉得身边人都拿她的离婚当做话题来细嚼慢咽,屏息悄悄走过。我以为,二人都是单身,都有过纠葛,不妨等等看,她是不是还要来弹弹老调,不想全无消息,遇见话语上撩拨,也不得要领,那天食堂排队打中饭,一大荤一小荤两素一汤一水果,鸡腿硬过流星铁锤,我心不在焉的排队,想文字上的事情,恰好小晶在我前面,天冷,她披着一身白毛,像鲁本斯画的第二张海伦娜。我摘一领白毛,笑嘻嘻问:嗯嗯,真是顺滑细洁,什么毛啊这样细?她怒涨了粉脸,回头来咬牙切齿的说:这是义乌做的假货,我们穷人,哪里有钱买真明克?边上同事连忙拉我袖子,左手托着不锈钢餐盘,右手起一个指头点点自己太阳穴。过了几天,这事让我气尚未平复,早上嫌贬单位食堂的浇头寡淡,想外头的包脚布吃,披上大衣裳刚拟出门,两个同事挤到画室来戚戚搓搓,说你啊晓得,哦你肯定是不晓得的呀,小晶老师,昨天一晚上都没有回家,冲进校长室,门啪塔一反锁,就要和校长做,衣裳卸得精赤,书记和人事看势头不好,又是劝又是吓,不想她抢了台子上的剪刀握牢在手心里。啥?我差点被一口热咖啡烫死,吞咽两难,看着这两张嘴吐出这些字,仿佛不是真的。就晓得你不知道,两位还在续,闹到凌晨两点来钟,只好打了120还是什么,反正来个大面包,几个穿白的男人,力气大的来,拖她进去车走了。后来从校长的抽屉里,翻出一刀她写的信,闲话都是怪里怪气,不对的。你说一个漂亮女孩子写信来,谁收到都要开心,是伐,不想有这些异样。
十天半个月,小晶被医院放出来了,从领导到员工,刚松开的弦又校紧,看她还是一样的好看,病美人味道也好的,只是细细叫体味,觉得神气上索然了些,有点儿苍白,胸平得藏都藏不住。人事头有点晕,因为不好安排她去上课,更不能让走人,一拍脑袋有了,89年当局抓走了一个弱智以后,单位里没招进来过残疾人,到时候连献血的人都没有,这回小晶就算是残疾了,要是领一个证,法律上规定她不用干什么,就能拿一辈子工资。那天和人事吃午饭,她详解了这个方案,听得我实在是羡慕死了,这时候又不太好去表达仰慕之情,怕她以为我是讥刺。当然,小晶是不肯领证的,于是每天就要她在图书馆里看看书,美其名曰整理。
图书馆小小的,只三个人,领导徐老师是白蕉的亲戚,患中度抑郁;助理马老师当年和工读生真刀真枪打过仗,得一个狂躁;小晶是分裂,这就算齐了。冬天图书馆最暖,一房间太阳,徐老师对着自己的桌台版喃喃自语;马老师永远在打毛衣,打完在身上比一比,摇摇头拆掉,再打;小晶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取一方餐巾纸,擦得光可鉴人。我为了担心小晶,再者图书馆不是什么乏味的地方,就常常跑去看书看人。徐老师来劲了,觉得我是冲着他去的,给泡上好茶,讲他白蕉的轶事,说他爱墨爱砚台,但极端仇视宣纸,一定要写光了才肯罢休,每次都在放盗版的雅那切克,钢琴曲在书的每一个折角凝聚起来,滴在地板上,或者泼洒在别的书的封面,从此这两本书开始暧昧。这一天徐老师回家,和每天一样不情愿的开房门,徐太迎他进门,两个人一起煮饭,捡菜,口角,调谑,电视机里柏万青在无休止的哭,鸟停在树腰拧着发条,徐老师站起来,爬上自己家廿五楼的窗台,听着身后太太的惊呼,摇摇头,微笑着跳了下去。
2005年。离婚以后我换了个小区住,院子小小的几户人家,房东养着一个不太灵光的儿子,每到月初就来敲我一次门,说该交房租啦牛老师,我也不敢进来,你和三楼的那家人家一样,有条大狗,我怕。我说没事,它在沙发上睡觉,不咬人。这天夜深了,我正在床上拥着毯子翻《男人装》的插图看,楼上响起大动静来,三楼的女孩子喜欢养鸟,阳台上洒了大把的米,勾引的燕雀纷纷,鸟又不太懂事,难免遗了屎在二楼叉晒出去的衣裤上,口角起来。后来听得房东老太太出来一阵子劝,声音渐渐平下去。第二天我遛狗的时候,遇见三楼的田小姐,打趣她,你家先生很厉害,下楼,话都不必说,二楼关了门就不敢出声了。田小姐笑笑,他蹲过白茅岭,原比普通人有点威势。田家的狗是个金毛,要骑我的狗,连忙彼此拽开了,匆匆道个再见,说有事的话,msn,网上说。
msn,那辰光真叫红啊,谁都是在上面寻人聊,打发时间。嘿田小云,我说刚才你的狗,差点把我的狗强奸了,可是,我们两家养的都是男狗啊。她说hi,==。于是我=了很久,等我从游戏里挣出来,她那边一串的话,人呢?人呢人呢?人呢人呢人呢牛老师!?我说你别用这么多感叹号~来了。她问我,牛老师,你真的是老师?我说是,我教画画,学生叫我美术小排骨,有个教英语的胖子,那就是大排骨,我有点对不起大排骨。怎么她问,你还会对不起人。是,我说,我和他太太睡过觉。哦……那边沉默一会儿,又问,牛老师,你有后悔的事情么,做过么?有啊,我说,虽然不多,我最后悔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做老师,二是结婚,所以和你说话的我,是个失败者的标配。那边发来一个笑的表情,说那这么看,我男人就是失败者的高配了。小田本来住杨浦,家里和跨栏那个刘翔是近邻。刚20岁,她那个高配的失败者男人,已经四十出头,没工作房子,蹭在她家里。每天绝早,小田一身鲜亮出来遛狗,男人没精打采地跟着踱出来,很高很瘦,一张巨型贵宾的脸,走得慢,散漫着眼光瞄人。两个人白天除了遛狗,大约就是在家里浓睡,夜来胡乱吃一口,开始在网上赌球,或者msn上寻人海阔天空。我好奇,小田,那你们过日子靠赌球,能赢么。她说是啊,昨天我就赢三千,告诉男人不要去寻工作了,他寻得到的工作,一个月也这点钱,保安啥的。小田继续,他其实真没什么卵用,我十七岁跟他,原来一个警察蛮好,后来不要警察要犯人了,你册那不要打这么多笑的表情好伐。那时候,说说也就是两三年前,他还蛮硬气的,现在根本不行,昨天晚上给他口交,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低头把他唆硬了,骑上去就软掉,想想算了,还不如跳蛋。不过你看他帮我吵架的样子,楼下的屁都不敢放一个,那时候才晓得为什么要跟他。
那段时间,闲了空了,我都msn。相骂起来,我说你个平胸,她委屈,我不平,c。我这边一溜:):):),给我看。她说不行,男人在,下次视频。我反而不敢再提起。小田好奇你太太呢,我说离婚了,谁知道她死到哪里去了,反正不是一个人,没事,我也不是一个人,大热天的,狗和我在沙发上头靠着头睡午觉乘风凉呢。她说那你==,一会儿我来找你好不好,一起去遛狗,时间也差不多,金毛在挠门。我说好,不过你=五分钟,简单洗个澡,把后背的水泥粒子冲掉。刚脱衣服,门外奶声奶气有人唤,赶紧穿回去,原来对面楼,本地狗友的小人,十岁上下,唇红齿白一只正太,正太抬头,眼睛受不得正午的阳光,一眨一眨,很客气地问;叔叔,今朝也能看狗么,我带了妙香包,牛肉味道。耳听的三楼一阵响,不多久,窗外小田的金毛已经一扑一跳,在草地上撒尿撒欢,身后跟着那样玲珑的影子。我说对不起啊正太,明天来好伐,叔叔有事体,等下收作好了要出门。那边小田一拐,正对我窗,晓得在张她,开心地招手,招了又招。
两个人并肩走,狗在前面咆哮撕咬,喔喔喔,小田的眼圈比寻常更黑,像化了烟熏妆,问,怎么了?答说这个死男人走了,本来待在一起也没什么开心,最近赌球又总是在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弄弄到最后只有出去没有进来,换了谁不心慌。房子是阿拉娘的,老太本来就看他不惯,这几天过来,看我神气不大好,问问我就哭了一场。老太等他回转,不免唠叨,意思你这个岁数,去寻个班上上,否则叫我们做家长的,心荡空了,哪能是个了局?我笑,这种话说出来,给我听到,我也要跑路了。她斜眼瞄我,眼里满盛泪水,越显出白,男人听到这样的话,都要跑路的么。我揽起她肩膀轻轻拍一下,说你自己想想。一起走到门口,小田家的金毛舍了我家的狗,冲着对讲设备摇尾巴,转圈,回头看女主人,意思要回家了。小田从睡衣口袋里掏门禁,回转了头问,要不要上来坐一会儿?
神色如常回绝了小田的邀请,我牵着狗,不,狗牵着我,跌跌冲冲在外面装模做样再绕几个圈子,才往家里逃,小区里处处喷薄一香,也不单单是栀子,这时却赏鉴不来,总归有丝懊恼在。msn上,小田在,攀谈几句,她说男人走了,实在心里面空落落的,晚上叫几个朋友来家里聚一聚,你忙吧,我打游戏去了。我说好,哪里会真忙,趴在沙发上看《欲望都市》大结局,狗一只爪子搭在我手上,就这么睡去,醒来天都全黑了,慢吞吞起来,冲一把,出门买冰啤酒,买全家元气寿司,买串香蕉,想找张好看一点的碟,看来看去,碟上又不会写,我好看,拿起又放下,算了也就。这时楼上脚步声陡起,小田的朋友们纷纷到了,剧啸喧哗,老房子有点经不住的腔调,我很有一点可怜房东老板娘。
下午睡够了,晚上精神好,苦捱到下半夜,两三点钟了,才有点睡意,听听三楼,也终于是寂然无声了。说这晚闹过之后,一连五天,三楼上毫无动静,msn上也绝不见踪影,不由引得人诧异,想小田人呢?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也有可能是娘家接去住两天,那倒好了。某夜,西域有个女客人来访我,懂玉的,听说我穷窘,送了一罐子好茶,聊那么一聊,客客气气把人家送走。房东又啪啪啪砸门,插进来坐一会儿,先求我关起狗,坐定了喝刚得的好茶,说现在货价高,儿子又没有出息,在家乐福做个小保安,将来老了必然是无靠,不如住到长宁区的养老院去。我晓得她的意思,大抵不外是涨房租,一口应承下来,说老了,还是在自己家里将养的好,左邻右里,也好照看照看。老太太频点头,笑嘻嘻地走了。我环顾白墙,钢窗只有半扇好开启,另半扇锈死在框子上,红红绿绿的漆纷落,成了一幅西涅克。通讯录里,不晓得谁,留一个q妹还是楼凤的手机,以前打过交道,电话说我在静安呢,你来,咱们在被单上滚那么一滚,那边笑得,牛先生不瞒你说,今朝场子里忙死,我在两桌台巴子之间窜台呢,出不来,改天我电话你好不好?
电话放下又拿起,响,这回是小田,语音轻渺,不是这个地球上的人能发的出来。我问怎么,怎么怎么了。那边说你手边有酒没有,有的话带上来,陪我喝一杯。我环顾,四壁空空,只有半瓶杰克丹尼,就抄起它上楼,敲门开门,看见一个不一样的小田,整瘦下去十斤不止,只穿了一件b+ab的长T恤,胸口画一个很大的蓝颜色兔子,眼圈黑如熊猫,说你坐,沙发上有空的地方。
我坐下,示意小田拿杯子来,她去厨房真的拿来两个矮方玻璃杯和一袋子冰,倒上酒我问他,狗呢?她说朋友拿去寄养两天,现在没力气弄它,要是跟着我,不饿死也要憋死了。我攥住她的手,怎么了小田,你现在只有三分像人。原来那天家里朋友来得多,热闹非凡,说到伤心处也有女孩子陪着她哭一场,罢了有人就拿出几粒药给小田,说这个吃一粒,就不难受了,开心都来不及。小田想也不想,吞了两粒,别人怎么走的,谁带走了狗,谁揩了她油,谁把她抱上床盖好被子,都清白知道,不过只得一个影子,仿佛没有真实发生过。我坐在沙发的空隙处,问,那你现在什么感觉?她有气无力的回答,没什么,就是胃痛。我问,是绞痛还是阵痛,饭前还是饭后?她白了我一眼,你个书呆子,饭前饭后都痛,我这三天都没怎么吃过饭,是一阵一阵的绞痛,好了吧?我骂,那你喝个狗屁的酒,去找个热水袋,把肚子捂起来,明天一早电话你家里,找人陪你去医院,如果你不想麻烦你妈,我陪你去好了,静安区中心医院也不远。她去找热水袋,在里间说可是现在痛得不行,又不想去急诊,有办法么?我乘隙喝一口酒,晃晃手里的冰,回答有啊,刮痧可以,你去找个调羹,铁的瓷的都ok,搞点油,拿背上刮出三条红印子来,就是毒,喝点蒸鸡蛋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大概不必去医院,自己就痊愈了也说不准。她不寻热水袋了,出来跳坐在我旁边,沙发载沉载浮,一口热气哈在我镜片上,说那我去洗澡,好几天人都要生蛆了册那,水热了你进来,替我刮刮痧,好么?
我说小田,小田小田,那大概会不太方便,因为,毕竟要解衣服的。她说,哦对,我药吃糊涂了。又喝了几口酒,再三嘱咐过她,我带着酒瓶子退出来,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看狗躺在垫子上,一连串说着梦话,也不晓得梦里面见了谁,海獭般粗黑的尾巴砸得垫子一叠声的闷响。

牛大伦,自由画家

发自我的 iP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