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7日星期六

檸檬噴霧器 - 李碧華

檸檬噴霧器 - 李碧華

檸檬噴霧器 - 李碧華

每回到日本我都會逛逛¥100店,那些三四層過萬呎的百丹店極度誘惑,百丹約港幣7元,而且比香港那些12元店貨色更多更新,專人發明,充滿創意,令人目不暇給。
以前聽說在新產品未推出前,會請秘密客人試用,填寫心得報告,讓店方參考才公諸於世。這些試用者不知是否受薪?我可以卻酬,因為很好玩。當然,若太過浮誇又不實用,會坦然告知──不過也許他們不聽,因為很多人踏進店內,不管有無需要,難以自控會買一大堆,根本不花心思考慮。
我亦因新鮮亮麗有趣,總是大舉掃貨,有些也真好用,如各種收納、清潔用品、文具精品、設計獨特的家居小物、杯盤碗碟廚具……那些漂亮精緻的和紙封筒、豆袋、信箋,收集一箱間中把玩細賞。
一回見到微波爐玉子燒小盒旁邊,有個奇怪小工具,不知何用?原來是「檸檬噴霧器」,在日本流行,相當「姿整」,把一個螺絲物體鑽入檸檬五內,鑲嵌之後開蓋,便可噴出一層檸檬霧,用於沙律或燒烤食物乾淨又無痕。但檸檬切片、切塊、榨汁、擺碟、鋪面,都很方便悅目,不必化霧如此費工夫──我卻中招,買了一個來玩,還向損友展示,若不揭曉沒人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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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何寫舊詩? - 馮睎乾

我如何寫舊詩? - 馮睎乾

我如何寫舊詩? - 馮睎乾

最近聽一位作曲家朋友說:「我是開放地保守,很多人卻是保守地開放。」說得真好,我自覺也是「開放地保守」,尤其在讀詩方面。中國新詩我讀得不多,也不求甚解,一直以來只喜舊體詩。廿多歲時最沉迷這種「雕蟲小技」,自己也寫過不少,後來擱筆,就把這些少作編為一集,署名踽涼生,題為《未焚草》。當時寫的詩是怎樣呢?隨便舉一首〈述懷〉為例,那是我在生日寫的五律:
幼好潯陽隱,長懷躡子蹤。
尋書佳趣溢,枕菊夢香濃。
忽忽旋磨蟻,憧憧鑽紙蜂。
滿山桃李俗,秋水渺芙蓉。
那時作詩只為自娛,興起才寫,不像專欄要天天交貨,這樣偶然而作的文字,我最滿意。儘管寫的時候沒妄想發表,但心中總設定一群目標讀者──中國古代詩人,即永遠不會看到我那些詩的人。這想法看似荒唐,其實是關鍵,也可說是我寫作的全部秘密,因為你的觀眾如何,表演亦必如何。我幻想有群能文善詩、品味高尚的讀者,寫的時候自然會字斟句酌,務求滿足他們的審美標準。每落一字,書一句,我都自問:「古人會怎樣想呢?我這樣寫,東坡、山谷會欣賞嗎?」當然他們不可能回應,我就像那些沉迷動漫的宅男一樣,只能跟二次元的人做朋友。在現實世界,我的讀者只有一個,大家叫他楊生。
我第一首寫得滿意的詩,就是送給他的五古〈贈楊素懷〉,頭幾句是這樣:
滔滔天下是,知我者誠希。
素懷雋俗士,緇塵未涴衣。
在眾若處野,陶然獨忘機。
古心更古貌,危坐山巍巍。
每寫成一首詩,跟楊生見面時就給他看看。他平日讀的都是線裝書,大致看得懂我寫什麼,但因為他自己寫不出,評論則無能為力。只記得當年送上面的詩給楊生時,他一邊皺眉一邊笑說:「將來有人睇到首咁嘅詩,唔知會以為我係咩人?」一晃眼廿二年過去了,楊生已面目全非,命運也發生不可理喻的大變,重看這首陳年舊詩,真的不勝唏噓。
我後來有段日子身在海外,舊詩也就逐漸荒疏,而擱筆還有一深層原因:即使寫得像古人一樣好,又如何?充其量不過是優孟衣冠。今人要在舊詩領域自成一家,必須「開放地保守」,即運用傳統的形式,表達現代的情思。我自問還未做到,就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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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錢這兩棵樹 - 陶傑

饒錢這兩棵樹 - 陶傑

饒錢這兩棵樹 - 陶傑

何以殖民地香港成就一位真正的學問家?饒宗頤在一次訪談中說:「有香港,才有饒宗頤這個人。很多人願意接受Model的限制,我不行。」不過饒老先生還是承認:香港自由歸自由,還是有很多局限,講飲食啦、親子啦、炒股啦、如何買樓保值啦,所以饒先生說:雖然活在香港,我的心卻是通向宇宙的。
饒宗頤之有別於錢穆,正因為錢穆之心,只通往中國;錢穆在香港,也開辦新亞書院,以繼承儒家倫理為己任,有明末清初的王船山顏炎武的山河傾異之痛。
但饒宗頤不同。他老人家有「國際性」,因為通梵文、入西域、遠至波斯巴比倫,饒宗頤比錢穆唐君毅看得開,他才不管中華文化花果飄不飄零,中國完蛋,不要緊,還有世界,他是文史哲宗藝的「世界公民」(Global Citizen)。
加上學佛,饒宗頤早已悟出佛家成住壞空的劫毀之道,紅衞兵加列寧、商鞅秦始皇加毛澤東,於中國文化的毀滅,是永久的。饒宗頤託蔭於英國殖民地,西拓梵印,東望扶桑,還跑到法國和英國的博物館和圖書館,浸淫在「人類」而不止是什麼「中國」的學慧疆域,所以講中國象形文字,饒宗頤只講到其中的結構美學:「漢字之成為一棵大樹,枝葉葱蘢,風華絕代,是由其自身的構成所造就的。」不像余光中,寫詩臻極,還會力抗中文的歐化和政治污染、聯署呼籲台灣不可廢教文言文──饒宗頤仍未就大陸的簡體字如何令漢字這棵大樹砍伐而枝禿葉落,發表任何觀感,他只講漢字「本來」是一棵華美之樹,以後發生何事,老人家一字不論註,亦即他說的「不涉政治」。
饒宗頤之高於錢穆,猶如其詩論高於王國維──饒先生對王國維不太恭維,覺得王國維的詩論,只限於華夏的「人間」,沒有去過西洋,不知西方殿堂之大;也沒有深觸佛家,不知梵學之博──饒宗頤不屬於中國,他屬於──香港,屬於亞洲,進而屬於世界,正如他自言,他的詩詞,心通宇宙,不限於「人間」。
若饒先生是「中國」的,可就慘了,因為所謂「饒學」,有梵佛觀,有宇宙觀,有老莊的道家陰陽觀,就是沒有中國共產黨不忘初心的「無產階級世界觀」,沒有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觀,沒有勞動人民的唯物觀,當然也就沒有中國五毛的愛國主義觀。
正因如此,稱饒宗頤為「國學大師」,實有如稱余光中為「鄉愁詩人」為貶狹之見,而英國殖民主義政府,也獨具慧眼,厚饒而薄錢,歷任港督,看得起饒宗頤,多於敬仰錢穆。所謂含英咀華,英饒而華錢,花開兩朵,饒宗頤與英國人的港大緣厚,而錢穆則隅寄沙田中大之新亞書院。
心有七竅的饒公,於此寧不玲瓏而樂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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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能有文學館? - 沈西城

香港能有文學館? - 沈西城

香港能有文學館? - 沈西城

九四年,到台灣訪問,主辦單位邀觀陽明山林語堂故居,一幢小洋房,雅緻整潔,泛綠縈廊,前面樹,後背山,綠蔭侵窗,照面成碧,一片陰涼。進屋,四壁素白,不沾塵灰,單位人員說林老先生愛潔,遵遺願,隔日打掃。游目四顧,目光落在一座黑黝黝的儀器上,那便是老先生的刻苦成果——中文打字機,當年是珍品,如今成古蹟。信步瀏覽,想起先生的幽默,最得知堂欣賞,不止一次為文褒揚,落在魯迅眼裏,卻成批判對象:山河破碎,寄情風月,其為人乎?君子和而不同,難矣哉!故友中園英助說:「魯迅是火,語堂是水。」水火不相容,惟亦能相濟,未損二人情義。竹內實教授談林語堂,說胸臆寬廣,方能體驗生活品味,可謂知之深。日漸落,光稍暗,朦朧中,彷彿看到先生口叼煙斗,在迷霧中沉思,山風徐來,吹醒我的夢,先生逝去經年。下山,月兒梢上高掛,城中萬家燈火,不禁問:香港何時會有作家故居?
我從無說過月亮是外國圓,說到文學規範,的確是日本圓,略有文名的作家,都設紀念館,巨匠如夏目漱石、森鷗外、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松本清張固不待言,得芥川獎的宮城谷昌光和直木獎的平野啟一俱有作品列席紀念館,無分等級,尊敬如儀。谷崎紀念館位於東京蘆屋市,館宏而雅,陳設井然,台友曾往觀,嘆曰:「知吾嚮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直把柳宗元跟谷崎給牽上了。台友人走進谷崎先生的情慾世界,方知以前自家的蒙蔽,遂得西山。我祝賀他:西山非人人可得,只有靈慧者方能如此。台友有感,餽贈金門特級高粱六瓶,取其六六無窮之意。跟我有點淵源的自然是九州小倉松本清張紀念館,年前馬龍夫婦遊日,順道參觀松本館,回來告我館中陳列了我的譯作(註:《霧之旗》、《喪失的儀禮》、《沒有果樹的森林》),其中還有一篇日譯的〈松本清張先生印象記〉,關詩珮博土監修,東京大學中國語系翻譯,是一九七八年我拜訪松本先生時的一篇談話記錄,刊於《霧之旗》一書扉頁。我向松本先生紹介了金庸和倪匡,先生頗訝異香港有如斯出眾的作家,撿出兩本著作耑名要我轉交金庸,禮尚往來,金庸回贈,這是港日兩巨匠神交經過,晃眼四十年,松本墓木已拱,金庸亦屆殘年。
上海、北京都有魯迅故居,規模不大,我都去過。北京小四合院庭中有樹一株,乃魯迅手植,樹大遮天。那年代魯迅以其如椽之筆庇護着萬千弱小,宛如就是庭中的那棵樹。香港文學凋殘零落,純文學作家能溫飽者不多,作家設館,直如痴人說夢。世事當無絕對,近有金庸館,以為可止渴抵飢,匆往詣,甚失望,館非獨立,附於小型博物館內,佔地不大,略顯寒磣,觀客不多,館之立,幌子耳!然則香港真無能力容下一座文學館嗎?錢非問題,只在於心。遠在2004年香港作家聯會率先發起聯署,三十多位文化界名人碩彥共同倡議建香港文學館,2003年八月,「作聯」聯同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明報月刊》、《香港文學》,合辦「倡議建立香港文學館座談會」,得各方熱烈響應,足證文學館已成香港文學界共識。十四年逝矣,阿聾送殯,政府毫不瞅睬。「作聯」諸公不氣餒,最近復成立「西九文化區建立香港文學館藏學關注組」,以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轄下會員名單,既有「表演藝術委員會」,而獨缺「文學委員會」,再度提呈舊議。陳詞懇切真摰,擲地有聲,只是西九袞袞諸公,未知能否入耳焉?饒公宗頤生前大力支持香港文學發展,誠為《作家月刊》題辭,特首林鄭女史自言最重饒公教誨,然則建香港文學館當為伊刻不容緩的重任,藉此告慰饒公在天之靈,豈非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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